第九百二十五章 许久不见了,姐姐
千禧年一四六五年,暮秋,卡文迪许的城堡。
她在寻觅指引。
冰封的大地,悲惨的历史,以及第一帝国毁灭前夕残留的灰烬......无可计数的预兆如死前幻影般呈现在眼前。她在寻觅指引,不过不是对她的指引。九千多个嗜血的加克形变者在极北徘徊,狩猎着异族,无数战马的死尸被开膛破肚,无数俘虏的拳头紧握泥土,无数被活吃掉的人只剩下骸骨。
她穿过这些恐怖的景象,不作停留,因为她寻觅的指引来自一个灰精灵,——这个指引从次大陆的彼端指向不列颠的极北之地。在指引开始的那个地方,就是那座黑森林环绕的城市,无形无质的阴影将它覆盖的泥土侵蚀地蜷曲,活着的家具和建筑呼吸、嘶叫的声音清晰可辨。
阴影之民的指引......从阴影王国起始的指引。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声音,就在极北之地最深处。这声音仿佛是发自地底的震雷,犹如整座山脉张开千米岩床的巨口,让天穹和云雾都隆隆作响:“每一次撕裂灵魂和肉体的伤痕,都会使你重新复苏,并掌握更进一步的伟大力量。握住这把剑,并且接纳它,罗拉德,死亡于你将会成为短暂的安眠,而你将不可抵挡。”
罗拉德,灰精灵罗拉德。
伯娜黛特立刻惊醒,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从惨叫和狼嚎包裹着的梦境挣扎着回到清晰可辨的现实。和第一次行使这种血脉巫咒时一样,她不断从嘴里咳出血来,刺鼻的铁锈气味充满咽喉,发黑的液体溅得满地都是,织毯嘶嘶作响。
她必须使用这个巫咒。
他们需要作出决断,卡文迪什需要作出决断;而在这个时刻,已经有人替不列颠极北更北方的阴影之地作出了决断。
她费力地抬起身子,往轮椅上挣扎。当然,伯娜黛特自认不是废人,这点事情她平时也做得到,只是刚才的巫咒让她非常恶心,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的脑袋嗡嗡作响,沉甸甸的,抬都抬不起来,手也用不上劲。
片刻之后,她的女儿戴安娜走进内室,脸色阴沉地把她从地毯上抱起来,放回她摔下来的轮椅。她在伯娜黛特身边跪下,给她没有知觉的脚套上软布靴子。
“我很快就能继任了,”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你不该坚持这样。”
伯娜黛特只能沙哑地回答:“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见仲裁团。”
......
戴安娜推着她的轮椅,穿过维林巴拉高地的长廊,没有任何她童年时代熟悉的管家或仆人来打招呼,表现出哪怕一点儿亲切的笑意。仲裁团从没来过地表的奴仆剑士在前面领路,一路只留下石灰和血的味道,连细雨也无法洗去。戴安娜推着她,从一队队戒备森严的贾维赫身边走过。不列颠当下时局变化甚多,卡文迪什也不想挽留不断离开的普通仆从了。
的确,菲瑞尔丝和那个掌握了贾维赫雇佣兵的席卡人私交很好,——她保证这些贾维赫可以完全相信。然而家族环境的变化,还是让伯娜黛特感到很不舒服。
虽然掌握生杀大权的仲裁团将家族外层视作遮掩真相的粗布帷幕,他们唯一的意义,就是别让其它人看出家族是个巫术学派。若有必要,这张帷幕随时都能抛弃。然而伯娜黛特从小在家族外层长大。的确,他们有时候勾心斗角,为了些许利益就会表现出短视和愚昧的面貌,不在乎长久之计,只想着给自己牟利,——可是即便如此,相比仲裁团这个比军事法庭还严苛的机构,他们也要温情得多。
至少能像个家族,而不是光明神殿裁判所的牢房。
在大路的最尽头和高地最顶峰的地方,他们穿过一条象牙饰板柱围成的长廊。雨还在下,长廊外稀疏的树枝在银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就像是玻璃的纹理。经过长廊后,就能踏上环形的大理石道路,进入先祖在那不勒斯内陆湖湖心填出的岛屿。
草地包裹着大理石道路,经过了一丝不苟的严苛修剪,极其平整,连风吹过时也不能掀起波浪。由于天色暗淡,草地像是一层湿漉漉的蜷曲的灰羊毛,显得荒凉而沉寂。在草地中间,还是那条穿过岛屿的老运河,从细雨中泛起许多涟漪来。手指大小的百合花瓣在风中飞扬,扬过运河和雨幕,有几枚也转着圈儿,落在她早就不能动的腿上。
她离开自己的爱人已经过了很久了,她被迫待在这个家里也已经很久了,那时候戴安娜还没生下来,她心里却充满仇恨和不甘心。如今时间却已经过去太久,不仅磨钝了伯娜黛特心中的仇恨,也磨钝了她的记忆和愿景。她有时会在草地上仰望火烧云逐渐熄灭,夜晚的潮水淹没黄昏,明知自己还在家族的领土上,却感觉身处陌生的异域,身处一场没有终结的旅行之中。
她老是有这样的错觉——也许其实是她的愿景,依旧想离开家族,去往陌生的异域。
一刻不停的细雨仿佛连时间都拖慢了,轮椅骨碌碌的转动声如此单调,好像也永远都不会停。四下笼罩在一片灰色当中,让她感觉自己在虚空中荡舟。她仰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眼睛在细眉毛下显得锐利,从没像她这样空洞无神过,只是湿漉漉的头发结成绺垂下,显得略有些脆弱和瘦削。大家都知道,和伯娜黛特不一样,戴安娜·卡文迪什是比他们传奇的先祖亚尔兰蒂资质更好的继承人。
“现在这样是你的愿望吗,戴安娜?”伯娜黛特问她。
“这是我的职责......和使命。”
是她这样教育了戴安娜,把当年的不甘和愿景都寄托在了她的女儿身上。
“和您无关。”戴安娜像是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花瓣,“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
“你还爱着忆者的血脉注定我们要去爱的人吗?”
她只抿了抿嘴。“我会比血脉走得更远。”
......
一个词在亚尔兰蒂·卡文迪什心中徘徊不去,一个她本以为与自己绝缘的词。
无能为力。
她眼神空洞地蜷缩在仲裁团城堡的密室里,看着摇曳的烛光在黑暗中闪动。抑制住她体内某个疯狂灵魂的红漆圆环,——以成百上千象形文字绘制成的衔尾蛇,——就涂抹在密室平整的大理石地板上,微微闪光。亚尔兰蒂没法忘记黑暗吞没她自我和意识的时刻,至于那条蜈蚣的嘶叫声,到现在都还在她耳边回响。事实上,如果她还想拥有自我,那么,除了这个阿苏利安之环,她没法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