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八章 就,你懂的
“还不错。”
莫德雷德不在意地点点头。她往后靠在石墙上,朝天空望去,体味到正午日光穿过云雾带来的模糊暖意。尽管阳光灿烂,可赛里维斯这座城市总笼罩着黑纱般的雾霭。围绕着凭栏的楼顶没有霓虹灯光,只环绕着一片柔和而暗淡的光亮,——透明的暗影就像是在水下,光线也被梳理成朦胧的银白色。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他们二人在场。
今天,莫德雷德想,就是她重新拿起剑的一天,一切现状都会改变。如果有关极北边境和不列颠宫廷的情报确实可信,那么她就不再需要闷在这个鬼地方,她会重新立足于战场的最高处。
“还真是不同寻常,不是吗?”萨塞尔用凯尔特语对她说。他在俯瞰城市。
“不同寻常?”莫德雷德问,“我倒是觉得很寻常,不过你用凯尔特语说话倒是挺不同寻常的,我们不是一直用黑暗之地的通用语谈话吗?”
“这是你要求的,你不记得了吗?”
“什么?我要求的?”
萨塞尔沉默片刻。他打了个哈欠,换了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很像是她的语气——像得过了头:“保持凯尔特语的纯洁,清除外国语的侵蚀,这事情已经烟消云散啦。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使用外国语?莫非是为了炫耀吗?可是这里的荣誉也看不出来有多少。有时候说起话来,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听别人,都搞的越来越难明白了。”
莫德雷德感觉到对方话语中微妙的熟悉感,然后想到自己都快忘掉了这事,不禁尴尬起来。
几年以前,她在黎明前的床上辗转反侧,一方面为不同语言的语法、结构在脑袋里乱窜而烦躁不已,一方面也知道,自己必须学习新的语言,——截然不同的语言。天性中的骄傲不允许她怀疑自己的能力,所以就只能往其它方向去想。“莫非是为了炫耀吗?可是这里的荣誉也看不出来有多少。”然而现在,就显得当时是她对着劳累枯燥的课程置气,显得太随意、太任性,像是小孩子在推卸责任。
“抱,就,你懂的,就是那个,抱怨,无聊的抱怨。”莫德雷德支支吾吾地说。她试图摆脱尴尬的情绪,然后却又满不在乎起来,“与其说这个,倒不如来谈另一件事吧!我的属下告诉我,在不列颠境内,愿意效忠我的已经有超过——”
“一句话会被人说出,这并非毫无理由,莫德雷德,也并非只有一个表面的含义。”巫师说,“所以不要说这是无聊的抱怨了,告诉我,你究竟在说什么。”
萨塞尔跟她谈话时通常都非常啰嗦,极其啰嗦,莫德雷德觉得这个巫师是这个世界最啰嗦的人,没有之一。但对方的语调一直能听到别的东西,类似于必须想明白、必须追根究底的感觉。
“就,民族,就是那个,你也知道的,”莫德雷德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就是我认为改变全民的习俗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哪个国家想要重建习俗,这个国家就不会长久。或者说,既然连习俗和精神已经要彻底扭曲了,不复存在了,流着一样的血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父王认为传统习俗都是过时的陋习呢。”
“她自己制定的法律比陋习更糟的多了去了。”
“比如说?”
怎么说呢?莫德雷德想提出的反对意见,几句话实在难以理清。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提出了最近印象最深的那个。“亚瑟王法典的第十三章第六条里说,如果有孩子......”
“如有子讼父者,则不予审其父,并因彼诉之而施以鞭刑,而后将彼交还其父。”
“你看,难道这不是非常不公平吗?不对,是太不公平了吧!我知道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从小就听人说,子女要服从父母的意志,可是他们难道就是不会说话的牲口了?人的本性不在于单纯的生养吧,当父母也要有高贵的美德吧?万一没有呢?即使没有,也要让他们服从吗?”
“效忠你的骑士呢?他们有这样的想法吗?”
“啧,我怎么知道。”
“有吗?”
“没,就,你知道的,没有。”
“所有人,哪怕王子,也必须服从理智。即使生你者,在她确立威信以前,也并未动摇过凯尔特人的习俗。虽然你由于个人理由反感父权,不过这也是你们的习俗,既然你要用不同的形象争取效忠,还是多展现你符合骑士身份的那一面为好。”
“我这样就不符合骑士风范了?”
“遵从父权是你们骑士风范的一部分,只是生你者把这种道德倾向在法典里指定的更严苛了而已。”
“那等我掌权了,我就要废止这种父权压迫!”
“可如果你有后代了,你要怎么教育他们呢?”
“你怎么教育你的后代的,萨塞尔?”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觉得我可以参考。”
“那你可以参考我怎么教育你的。”
“我们只是在闲聊,萨塞尔,只是闲聊,然后交换意见!”
“你觉得还有人能跟你这样闲聊吗?”
“肯定不止你一个。”莫德雷德断定。
“比如说呢?”
“比如说,——比如,——比如,没有,就,反正就是,啧,就是没有。你干嘛老是追问这么多啊!”
“我们俩在闲聊呢,莫德雷德。”
“我聊够这个了!我们可以继续下一个话题了!”
萨塞尔转过头来,好像是笑了。尽管巫师神情随和,表现得毫不介怀,不过莫德雷德还是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睛,咳嗽着把手捂在脸上,又抵在额头上,摆出在回避耀眼的太阳光的模样。
“那就接着之前的话题谈吧。我们俩在黑暗之地的时候,你有考虑过赋税和法典的问题吗?”萨塞尔顿了顿,“或者说,五六年前的时候,你知道亚瑟王法典的内容吗?”
她还在揉着头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