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六章 也许是爱,也许是崇拜
诞生之种的灵魂本来与这个世界没有距离,精神一片虚无,既没有语言,也没有欺骗,更没有主观的思想或意志。它本就无法感到痛苦,也无法认知和判断。萨塞尔知道,如果诞生之种不受打扰地抽芽结果,那么,这孩子将成为一个原始蒙昧的东西,可由于他咬下它的一半,灵魂因此和它了产生隐秘的联系,它便从他的思维中获得了思维,——它的思维就是他的思维!
不管多少次想到这点,萨塞尔都感到此事超越了他能把握的限度;在他还没创造被梦见的人时,已经有人继承他的思维和灵魂并且站在这世界之中了。
被梦见的人......
她说我的感情不过是许多种诅咒的结果,她断定倘若没有诅咒,我根本就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爱情,她还说,她就是从这样的我心灵的黑暗中诞生的......她摒弃了我一切软弱的部分,她更完美,完美的多。
时至如今,萨塞尔已经上千次地在心中重复与被梦见的少女的那段共处,分析,评价,寻找每一种对她的诠释——但都无济于事。虽然他能轻而易举洞悉别人,但他难以洞悉的始终是他自己,更何况她由他而生,却要比他更加完满。本质而言,对她的诠释,就是对他自己的诠释,这种诠释的每一步都像走在黑暗中,每个评价都带着无法回避的主观情绪。在许多方面,他与俗世间的人没什么两样......
而且,就像最终我使她消亡并补全了自己一样,她也怀着同样的期望。我必须消亡,她才能补全自己。
奈妮薇会逐渐长成和她一样,甚至更具威胁吗?在我封存了她的记忆后,奈妮薇还有这样的可能性吗?
或者说,这本质上......其实是我的可能性?
成长。
随着人类逐渐长大,得到成长,灵魂和世界之间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心灵和思想受到扭曲的方式也会越来越多,逐渐连自己也无法把握。最本真的爱和希望会逐渐消褪,成为渴求和贪婪,无可计数的环境将其缠绕,进一步使其成为恐惧和耻辱。人们将会为了权势屈膝跪拜,将会为了财富出卖自我,将会为了爱情哀声叹气,将会为了其它人一致认可的信仰磨灭自我,以期许自己融入群体。
人们会变成环境希望他们成为的人,而不是他们自己。一百多年前,萨塞尔从玛琪露的言语中接受了启迪,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他所做的都是追溯最本真的希望,摒弃环境对他产生的一切扭曲,以求拉近自己和世界的距离,而她......
她就是萨塞尔的最终目的,还有最终期望,她摒弃了他迄今为止都无法摒弃的一切,成为了完满的他自己。
萨塞尔看着三岁多的小人儿,感受着那双小手拉扯他食指的力量,不禁有些恍惚。他明白,这个孩子虽然出自于他,可是以最真切地方式来讲,却该说是他的母亲——是从他心灵的黑暗中诞生的最完满的自我,是他最本真的起源,而他,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却不过是这种起源掺入杂质和缺憾后诞生的孩子。她不会为那些困扰他的事情事情所困扰,而他,却只能在自知荒谬的情与欲中苦苦挣扎。
他回忆起他在卡莲·奥尔黛西亚身前虔诚地跪伏,回忆起他在裁判官贞德面前强笑着送出戒指,回忆起他不知为何竟然愿意放弃莱伊斯特的魔巢,就为了复苏一个死去已久的尸体,——而且他早已知道,除去欺骗,他永远都无法回应戴安娜·卡文迪许的期望。那件事真的是寒冬狼神蒙蔽了他吗,还是说,它只是唤出了他灵魂中那些本该被摈弃的缺憾与杂质?
永远都是这样。
“你会成为完满的我吗?”萨塞尔低声说。
奈妮薇眨了眨眼,神情带着不解的神色,希丝卡则一言不发。当然了,希丝卡见过被梦见的人,也知道一切。萨塞尔抽出手指,收回了手臂,转身离去。当他来到更远处的六角形回廊里时,看到希丝卡绕路来到他相邻的门厅旁。一瞬间,两个人只是盯着对方的脸,难发一语。
“你知道她是谁。”萨塞尔说,“只有你和我知道。”
“我知道,萨塞尔......但她们不一样。”
“因为奈妮薇有你的血吗?”
“是的......是因为这个。”
“但为什么?如果你对这样的孩子如此执着,我可以给你我的种子,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可你自己难道不也一样吗?如果你真的想杀了她,我是无法阻止你的,萨塞尔。”
“这是我的罪,希丝卡,这样的罪连真理也无法赦免,只有被伤害的那个人才可以。”
“你......”
“我的诚恳让你觉得很可笑吗?”
“不,只是......”
“我毕竟借由她跨越了界限。”
“所以你才无法在这时提前一步掐灭威胁。”
“你觉得她会成为完满的人吗?跨越被梦见的人也没跨越的界限?”
“你所谓的完满太极端了,你明明知道,你从来都丢不掉那些‘缺憾’。”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在承受苦难。”
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这罕见的情景让他也没有意料到。“我之所以还愿意待在这里,只是因为这些缺憾,萨塞尔。”
......
鸟毛承载着他的灵魂去往大裂谷边缘,然而在卡文迪许的预兆中,不列颠王后的命运还指向另外一个路途,指向一团远古的阴影。不过这仍在萨塞尔的掌握之中。很快,他就能把自己的影子投往卡米洛的整个宫殿。
但是灰精灵罗拉德和那柄剑......
那里是彻彻底底的黑暗,既无法洞悉,也无法看穿。
此时,气流忽然毫无征兆地沉重起来,混杂着血与消毒剂的味道,让人想起战地医院的手术台。当她象征性地敲响他房门时,萨塞尔就已经知晓了来人是谁。他听到缠着绷带的手掌轻轻推开门,听到赤脚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步点,卡莲身上血与消毒水的味道远比过去浓郁,甚至比他俩初遇时还要刺鼻。
卡莲站在他背后,端详了片刻他翻阅文献的模样,很安静,不发一言。她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烛光烙在她身后的墙壁上,把她摇曳不定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请跟我来。”卡莲说,带着她平日不会有的声调。她没有微笑,烛光掩盖之下,萨塞尔也很难看清她的眼瞳。她身上的长袍像夜雾一样漆黑。长袍的领口竖得很高,但萨塞尔还是能看清她胸口曲线的轮廓。她的头发似乎没怎么打理,顺着肩头披散开来,银丝般的卷发垂落至腰间。
她握住他的手。
这一幕似乎有些异乎寻常,让萨塞尔也感到奇怪。闻到这样刺鼻、这样熟悉的血腥味,他的嘴边有些干涩,头脑也不太清醒,像是把自己浸入水一样的梦境中。他伸手抚平头发,想思索点什么,不过她灵魂的味道依旧是卡莲,能让他放下理性的人很少,她在其中也许是最特殊的一个。
她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弯下腰来,好踮脚够着他的脸。她的身材很小巧,勉强能到他胸口。“别管其它事情了。”她说,把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以母亲般的温存抚摸着他的头发,“别管其它事情了......”卡莲又说了一边,声音很轻,而且带着让人心头发痒的柔软。她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拽着他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