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你还能要我怎样?
“你可知道你是什么？”
那双眉角染血的红眼睛盯着她，真诚而紧迫，就像要求她在这苦痛中想起她必须想起的事情。
“是你让她指引我来到这里......”莫德雷德在一片混乱的嘈杂中低声说，“可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继续......我不知道.......”
齐声的咆哮宛如钟声，回响在这两重黑暗幽邃的天地间。不仅是宛若蚁群的纳格拉，她身旁的人们也纷纷朝着大漩涡的方向跪下，仿佛肢体不受意志驱使。大地在崩解，石块悬浮而起，沙砾不断拍打着钢铁铸就的铠甲。不可计数的黑色淤泥以完美的水滴状向上升腾，静滞在半空，占据了整个空间，狂风吹过却未泛起任何波澜。它们超越了动与静的约束，让人感到无法理喻的恐怖。
“我们马上就要完了！”鸟毛嘶声吼道，“你还在啰嗦什么？”
“当你站在这里时，莫德雷德，你感到的并非悔恨或不甘，反而在庆幸自己要得到梦想中安详的死亡了，对吗？所以这是否说明，你人生的价值也就仅止于此了？”
然后狗子侧过脸去，对鸟毛露出一个无比诡异的微笑。
不......不是......
莫德雷德耳中响起强烈的轰鸣，比这两重大海之间的异象更加恐怖，她挣脱鸟毛的手臂，想要往后退去，却不由自主摔倒在地。言语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压倒了现实，超越了意义本身。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扶起——鸟毛，不——占据她的萨塞尔抓着她的肩膀，紧盯着她的双眼。不，莫德雷德心里在狂吼，这不是他！冰冷而残忍的空洞在他借用来的面目上叫嚣，仿佛把她拖拽到了另一个世界，更加黑暗，更加阴霾密布。
“我为你赋予了这样的知识，这样的洞悉，可到头来你还是在心底把一切都寄托在你那悲哀无比的情感上。而今你终于发现你的真相，发现你贫乏无力的灵魂有多苍白了？”
不......这不对......
“因为你终于意识到在她眼中，”他的声音就像长弓射出的箭矢，“你只能让位给王国和民族吗？”
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在问你，莫德雷德，”萨塞尔的目光和声音比严冬的石板更加寒冷，仿佛她答错一句话所有人就都会死在这里，“是否你人生的价值也就仅止于此了？”
“但是他们！”莫德雷德挣扎着想要保持镇定，不让汹涌的恐惧从心中泛出，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空洞的言语比这黑暗的天地更加让她恐惧？她奋力呼吸，可喉中总是泛起血沫，她望向不断旋转的黑色大漩涡，感到他的面孔比那东西更加阴霾。“这些人不应该就这样——”
比树木根须更加虬结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脖颈，把她脸向后仰，把她的双眼朝向他借用来的瞳孔。
“你，莫德雷德，”萨塞尔用死人一般的声音说，“从你意识到你的存在开始，你找到过无数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了你的父王阿尔托莉雅，为了信赖你的骑士们，为了你的民族，为了你的王国，为了救赎，为了虚荣，为了复仇，甚至是想要借此逃避......现在你又用他们来说服我，并且说服你自己，但你有任何一次只是为了征服某场战役吗？”
从他眼中射出的光刺透了莫德雷德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灼瞎。“有吗？”他问，双手像是在燃烧，更紧、更痛苦地挤压她的喉咙，她的胆汁从胃里涌了出来。
“有吗！”他低吼道。
“我......我从没有......”
“你从没有是不是意味着它不存在？还是说，你觉得你只不过是个祈求着爱和宽恕的小孩？”
染满鲜血的头发散开了，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都在旋转、下落。他捏着她的脸，把她的视线转到狗子脸上。“看她，看着她，想想她究竟是什么。”萨塞尔说，“你明白的，莫德雷德——为什么很多人都会爱她，因为人们无不渴望单纯的灵魂，无不渴望纯粹的爱情，无不渴望毫不犹豫的行动，无不期待毫无保留的领导和冲锋......”
他的话语回响在她耳边，仿佛控诉。
“你觉得这样的灵魂是不存在的，因为你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厌弃复杂的理解，掩饰自己软弱的灵魂，害怕无法逃避的真相，不断用咆哮来掩盖自己的绝望。”他问，“所以，你就可以用那些谎言来让说服自己了？既然你知道自己这样软弱无力，你为什么还要搭上这些人为你的软弱去死呢？”
他压在她气管上的手指勒得更紧，逼迫她无法呼吸。不要在打我了......父王，求你了，我不想再、我不想......
“你在哭吗，莫德雷德？”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提问，“这是否意味着，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能、庸碌的人？这是否意味着，你知道自己不符合那些人的期待？这是否意味着，你认为你承担了自己无法承担的希望？所以那些人的希望压垮了你吗，所以在这里死去反倒让你庆幸无比吗？”
眼泪替她作答，它们流下她的脸颊，落在他手里。
“擦干净眼泪。”萨塞尔说。
她抬起不知何时长满鳞片的双手，颤抖着抹去眼泪。心脏中似乎有什么在燃烧，有什么在压迫她的灵魂。她的牙齿似乎刺破了口腔，她的视界血红一片，她的感官正被什么扭曲......不断扭曲，可是他残酷的话语却自始至终都一如既往，从来都没有变过。道路太长了，太痛苦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承认一切......
“我究竟还能怎样？”
“战争，”他说，像是在陈述确凿无疑的真理，“你知道的，你是战争。凝结希望和意志的战争，展现灵魂和真相的战争，挣脱约束和戒律的战争，你在战争中出生，你也在战争中长大，你对此再也清楚不过。现在，放开你无谓的心灵，放开你无谓的思想，——去接受它。”
突然之间，她被放开，跌倒在地。她嗡嗡作响的耳朵仿佛被什么所充斥，让她双耳发聋。她似乎烧了起来。
一切都失去了形状和色彩。
在战争中，一切都会失去性状和色彩。
“每个人都能在这之中找到真正的纯粹，以及真正的平静。你知道的，并且你一直都知道。用它来燃烧你，用它来呼唤你内心的希望，我是说你真正的期望，莫德雷德......”萨塞尔低声说，在她眼泪模糊的注视下将什么东西放到她口中。然后他往后退去，闭上眼睛。
那是血的味道。
“好好感受这一刻的痛楚吧，王子殿下。如果你拒绝它所带来的感受，你就和所有人一起死在这里好了。”
再睁开眼睛时，她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
岩石崩溃解体，大地化为深渊，淤泥于天际悬浮，黑暗的海水翻卷不休。在这无比诡异的毁灭之间，呈现出拓扑结构的大金字塔仍然完好无损，仿佛畸形可怖的古树扎下庞大根系。金字塔最顶端两支宏伟的长尖角之间，鸟毛心有余悸地吸了口气，把沾着王子殿下唾液的手指在裤子上蹭干净。
她眨眨眼睛，下意识望向莫德雷德，却看到王子殿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站立的方式非常怪异，她的相貌和轮廓也......非常怪异，不是她曾经见到的形变者可以形容或概括的。萨塞尔短暂地附体又离去之前，这位暴躁的王子殿下不过是关节反曲、牙齿拉长、头发末端开始燃烧，满身皮肤浮现暗红色鳞片，然而现在，她像是某种无可名状的噩梦。
她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方式了。
莫德雷德勉强可以称为有人的轮廓，有时却像某种违反生物结构的东西，像是一捆塞满碎肉块的没有支撑的麻袋，或是不断被揽腰撕开又黏合的破布堆。她往前走，左摇右摆地倒塌在地上，又头下脚上地站起来，有时丢失了很大一块躯体部位，大小和轮廓却没有发生改变。
似乎在这些跪倒在地的人群中，只有鸟毛能够察觉这些异象。无形无质的长河从黑暗之地的巫师们所在之地涌出，穿过横亘在他们和大金字塔之间的污浊荒野，河流末端汇入王子殿下的灵魂，而她本人站立的地方，空气正在裂开。
然后传来了话语声，是在对她说。嘶哑，低沉，但是无比清晰。
“我不知道我究竟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把自己投入这个漩涡中会得到什么结果，雇佣兵。”莫德雷德说，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想在最后还算清醒的时候跟你说话，但毕竟他们都跪在地上，什么都听不到。”
“王子殿下......”
“可能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白痴。”她说道，然后停了停，“我既负担不起你的希望，也负担不起你指出的路......不过我会去做的，这也是一个白痴唯一能给你的感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