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尼禄其人
“恕我冒犯,可前代王朝终结的时候,不也有这样的大火......”
他们来到能够俯瞰整座城邦的山崖上。她缓缓往前跨出一步,半只靴子悬在断崖之外。随着踩踏声,几块石头也松动起来,顺着峭壁滚落下去。
名叫罗夏的年轻巫师跟很多人一样,对曾经的历史怀着敬畏和好奇。
“你说的没错,”阿尔泰尔回答,“阿拉桑终结之时,都城也在我眼前上演过这样一场滔天大火。现在看来,似乎这之间的区别并不算大,相似到我以为自己回到几百年前的过去......甚至于,引发火灾的理由也很相似。旧王朝覆灭得太早,实在太早,——灭亡在它还有残余生命力的年代。当初的大火就像我们眼前这番景象一样,是有外力在刻意安排和引导。”
黑袍巫师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中感到耸人听闻的预兆。“这说明......某些人想要我们眼前的帝国也落得同样的结局吗?”
“并非如此,这个罗马帝国虽律法严苛,但也算是兴盛,某些人还需要它和光明神殿对抗呢。相比之下,老沙坦提安则只是个残暴无能的废物而已。”阿尔泰尔的语调中带着些许怀念,又有些自嘲,“想来,哪怕最终凯撒葬身火海,这个帝国也不至于灭亡。如果设计这番灾难的人想要什么,依照我的猜测,也只会是让这位尼禄陛下遇难,在暴动中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然后,他们就能把引发大火的罪名转嫁到她身上,名正言顺地换个统治者。”
年轻的奥韦拉巫师呆立许久。“这也和旧王朝一样?”
他指的是焚城罪名和统治地位的转换。老沙坦提安死后,原本该由阿尔泰尔的兄长或姐姐继位,然而很可惜,前者早早被老沙坦提安赐死,后者则发配它方,和阿尔泰尔同一时间遭到暗害,可惜没躲得过去。至于她自己,阿尔卡·伊克雅努斯,待她好不容易躲过杀害、赶到城内,也只见得一座燃烧之中的废墟而已。
接下来就是贵族自治的年代了。
想来这倒是很讽刺,原本阿尔泰尔作出准备,是想躲过老沙坦提安的杀害,可最后,这准备竟然落在了这些贵族和密谋背叛者身上。
“我至今也不知道,老沙坦提安是不是真的放了火。”阿尔泰尔说,“不过,当初都城的火灾耽搁了驻扎城内的一整个效忠于我父的兵团,然后,暴动和屠戮就席卷了整个宫廷。和我们不同,贵族们都早有准备。他们带着自己的私军血洗了宫廷,然后把老沙坦提安带去当众公审。他们将他定罪并绞死,——罪名是发了狂要火烧都城的疯王,还放任禁军和角斗奴隶屠戮民众,因而罪无可赦。”
“您说的就像自己亲眼见过这一幕一样。”
她当然亲眼见过,她可是在绘画和古籍中洞悉到了审判之眼和遗骸和外神的黑暗呢。这意味着她还身处宫廷的时候,她就在早早为不明不白的死亡作出准备了。既然她什么都不做也会死,那么去看点让人发疯的东西又怎样?
还有比死去更糟糕的事情吗,嗯?
“虽然历史记载我没来得及赶回去,”阿尔泰尔说道,“不过事实上,我在都城烧了很多天的街道上徘徊了很久。当时我看到贵族的私军在山脊上排成一行,大量重装的骑兵往都城展开战线,排出了早有准备的队列。几个步兵军团正往城内涌入,一边镇压刻意引发的暴乱,一边剿灭失去指挥的拥王者。当初的时机不可谓不恰到好处,连风向都在给出祝福。火刚烧起来没多久,暴乱也刚刚被引发,他们就下了船,从港口往进涌入。”
说到这里,她感觉到几分趣味,不禁想要发笑。突然间,她仿佛看到了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帝国衰亡的方式。在勒斯尔,一个帝国经常能够延续千年,其帝王总是不朽之人或伟大的法师。若非光明神殿从中作梗,提尔王朝怎会衰败分裂成如今这些支离破碎的小国家?
她所身处的板块则更甚。奥拉格和瑟比斯的影响从未离开这些土地,如果有帝国将要被不朽之人或伟大的法师统治的趋势,亦或单纯需要如此,他们就会让这件事情突兀地结束。
噢,这么想来,当年几乎就要寻觅到不朽的塞米拉米斯,不就是在只差一步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在她儿子手里吗?如果塞米拉米斯成功了,她的亚述帝国就会延续到今日,由她一人统治几千年,先向北席卷到如今罗马的土地,再接着征服整个贝尔纳奇斯以及周遭岛群,再向西往卡恩,直至七城,直逼传说中存在迄今的、由圣法拉赫——伟大的法师们——统治的七座第一帝国古城。
这是一个可能性,恰如当初提尔大君米拉瓦会做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阿尔泰尔要从坟墓里把塞米拉米斯的尸体刨出来,扔到苍白峡谷去。唯有经历过帝国衰亡和至亲的背叛,才能格外体会到她的心情。
还有她的疯狂。
每当她想起燃烧的城市,想到那时由于惊惶而失去理智、东奔西窜乱成一片的人们。她都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感受。
在滔天火光中,人群的求救声中,暴乱者的叫喊声中,哐啷哐啷乱响的钟声中,她能观察到声和光在平稳地震荡、蔓延,犹如把石子投入湖泊产生的涟漪。人们虽然乱成一片,暴徒们虽然在四处残杀,但是,物理性的、无目的的游戏,——这些看不见的波动的和谐,却丝毫不受影响。
它们在空中扩散,相互交叉,相互衍生,使她心中充满狂喜之情。
这种物理性的法则主宰者现世的一切,是一种永恒而美丽的公正。
她在艺术性的创作中恪守着这些物理性的公正。这些年来,她置身于诸多各不相同的剧幕之中,也受到各不相同的影响,却唯独在欣赏时怀有一种永恒的静观。她冷漠而不带偏颇地记录迄今为止的见闻,就像这宁静的月光置身于滔天大火的红光之中一样。
都城外缘的火药库被引爆了,火柱随即冲上夜空,仿佛火山从地底喷出,把这片远方山崖都映得通红。一时间几乎让她以为时间错位,来到了过去。
“你可记得我有幅画未能传至后世,可是,你们却在我的画室里见过吗?”阿尔泰尔遥遥眺望着火柱,提问道。
“是......”罗夏有些犹疑,仿佛不确定这是否算冒犯,“是那副‘伊克雅努斯四世的宫廷宴席’吗?”
“不,”她嗤笑一声,“是‘老沙坦提安的宫廷宴席’。”
对方没吭声。
“那天晚上,”阿尔泰尔不在意地说,“在阿梵提那的宫殿里面,我亲爱的父亲设宴招待巫师们和神殿的大祭司们,同时出席宴会的,还有几十个最美丽的阿拉桑‘高贵的舞女’。我还记得饭后时分,老沙坦提安命人关上窗户,锁上大门,把餐桌的金银烛台放在地板上。于是,大祭司们、巫师们和各位高官显赫就开始向舞女们抛掷腌渍过的蜜饯。
“这些所谓的高贵的舞女,平民们心向往之的贵人,在宫廷里面全都一丝不挂,用四条腿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在林立的无数蜡烛中间穿梭,拾取显赫们投出的蜜饯。我在侧席上看到这些人相互厮打,跌倒在地,有时候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尖声大叫,因为抢到的蜜饯够多,就会由沙坦提安给出奖励。
“到最后,在宫殿‘神圣’的地板上,在老沙坦提安脚下,就是一堆裸露的肉体像蛆虫一样蠕动。具体反映在我绘制的画中,你也许能看到蜡烛已经烧得残缺了,蜡油滴落在了地上。残烛映照着这些肉体,有的黝黑,有的雪白,有的发黄,——老沙坦提安的口味向来都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