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贪恋尘世的家伙
“这话可真听不出来你是爱我的。”
“爱有很多种形式,你自身又如何呢?如今你焚烧掉的这一切——它们难道不是你所爱的吗?”
“苦难的残骸没有留存的必要,”萨塞尔回答,“我只是感到惋惜。”
“惋惜?”
“我为那个相信一切存在之物必将死亡、因而一心以为尘世间一切存在之物都毫无价值的自己而惋惜......如今想来,我之所以追求永恒而活着,理由不是要让孤独的自己得以长存,而是要使那些须臾即逝的一切变得长存,——也许,正是世俗之爱的缺失让我忘记了往昔的感受。很多年以来,我对那些无常之物怀有太多轻视,长久以来执着于永存的理念,最终却只能站在深渊前,面对黑暗的恐怖,始终也不敢跨出一步。”
她多少有些坏心眼地笑了。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多愁善感呢?”
“我时常多愁善感,或者,只是在为等待着我的终末的前景感到恐惧罢了。我知道,这种恐惧本身比我终末的前景更加恐怖,但是我不能甘愿地迎来终结,我也不能甘愿彻底地摒弃自我,成为非我所愿的存在......黑暗的恐怖过于沉重,这许多年来我摒弃了很多,其实都是想要尽快摆脱它。”
“虽然和我有了相反的领会让我很我遗憾,不过至少你能从虚伪的掩饰里走出来了。事到如今,也许很多人都会惊异你的转变,你又要如何去对待你不得不面对的一切呢?你有何想法,亦或是谋算?”
“没有什么谋算,”萨塞尔答道,“我在无谓的恐惧和对永存理念的眺望中劳顿太久了,最终也不得而出。我本应该选择相反的方式,我应该在无常与死之中来观察不死和永存......”
“意味你要去烟花柳巷的每一个酒肆,在脚夫、赌徒和奴隶之间徘徊吗?”
“也许是,也许......我以为,除非我彻底地理解和热爱尘世,理解和热爱其中的无常、死亡和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切,直至尘世的最终界限,否则,我是不能企及非世间的一切的。”
她却不以为然。“话是可以这样说,但归根结底,只是你舍不得自己本来的面目而已。路途明明很简单,你跟着我就可以,我甚至可以拉着你的手送你过去......要我说,没有比这更明晰的路了。”
“我不否认,若我只是想要永存,那么效仿你成为非我所愿的存在、然后忘记一切,这是必定能成功的。然而,既然你我同为一人,既然我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你就该记住——我不想作为另一种东西走上上升之路的阶梯,我希望以我本来的面目前去。”
“你已经换了很多种面目了,也摒弃了很多无法寻回的自我了,事到如今,你还能找回多少自己本来的面目呢?”
萨塞尔穿过监狱的长廊,走进打开的铁栅栏门里,把刑罚间里一个受尽折磨的人翻过来。他看到他自己的头发染满了血,他看到自己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打着颤,他看到自己糊满脏污的眼睛像瞎子一样眯缝着。那满是烙铁煤灰的衣领口上还钉着焚城者的徽记,衣服的扣子都烙进了血肉里,她轻手轻脚把这个他搀扶起来的时候,他的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咯咯声,冒着血沫。
“这也是你要寻回的吗?”她提问。
“只是许多无常之事中寻常的一隅罢了。”
“如此深刻的悲剧也是你不想放下的吗?”她叹口气,用纤长的手指拂过他脸上的血污,“既然你这样的固执是我劝说成的,我反而不好继续劝说你什么了。”
萨塞尔握住自己的脏污狼藉的手,看着自己的眼睛。“在帝国的剧院有欣赏悲剧的习惯,”他问,“你是否能理解其中意味呢?面对着美轮美奂的壮观建筑和舞台,在人们建造的最令人愉快的大厅里,在有着神启的大剧院里,作为世人中最为幸运的一批人,他们竟然在欣赏极端的恐怖和绝望。”
她侧了侧脸:“我还以为这意味着俗世中人扭曲的兽欲呢。”
“心灵对生活中存在的一切残酷都有着热爱,只是这种热爱在为存亡奔波劳碌的人们之间很难见到而已。这种热爱来源于对享乐的渴望,来源于过度的健康,来源于生命的充沛,——不是吗?在拥有极其充沛的生命之后,人若不想沦落到温暖轻柔的骨冢里,让灵魂逐渐衰颓,作为仇敌的残酷之事就是必须的......这是技艺,痛苦的技艺。”
“你明明没有必要特意去受苦,就像你本来不必把这一切都焚烧掉。”
无比剧烈的悔恨、痛苦和折磨从双手相握之处渗入灵魂。萨塞尔却笑了笑:“人至中年的时候,我尚未越过生命的界限,便感觉身上一切停止生长的时候到来了。我一度觉得,我都不会再生长了。我觉得我正无法抑制干枯下去,我发现自己肌肉萎缩,头发变白变稀,牙齿松动,眼睛里的光辉也黯然熄灭。恐惧就像直透骨髓的颤抖,忽然让我的全部血肉灵魂都领悟到——一切即将终结,所残余的只有死亡。和这种苦痛相比,牢狱里的刑罚能算是什么呢?”
受尽折磨的囚徒消失,回到他心中,萨塞尔跪在地上,体味着长达数月的折磨在瞬息间遍布自己全身。
“那时我感觉,”他继续说,“当我拥有一切美的事物,拥有青春和活力,拥有健壮的血肉时,——我热爱生活,并不意味着我的确热爱这尘世中的生活。这只是一种迷醉,近似于饮酒后熏然的迷狂。当我从迷醉中清醒过来,就不可能看不到这一切都是欺骗,而且是愚蠢的欺骗。疾病、死亡、衰朽,即使它们今天不来,明天也一定会和我不期而遇;除了臭气和蛆虫,最终什么也剩不下。”
她看着他把火点燃,投向空荡荡的牢狱。“你变得像是裁判官一样爱烧东西了,”她轻声说,“那么焚烧究竟意味什么呢?意味着歌颂吗,还是消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