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i章 这是昨晚上的萝卜
但是和以往一样,苏西把瓶子往萨塞尔手中递过来的时候,他也一言不发地接住。曲颈瓶虽然用酒精灯煮沸过不久,却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萨塞尔把曲颈瓶拿到眼前,炉灶的火焰映照在玻璃上,映出了某种诡异的幻影:在深紫色的反光中,好像是在梦幻中,漆黑的深渊出现在他的面前,背景里是无穷无尽的虚空,颠倒的世界,破碎的现实;在这其中充斥着诅咒、亵渎和荒诞不经的噩梦。
萨塞尔吸了口气,眨眨眼,收敛心神。
“这是什么?”他问。
“我还以为你会和过去一样呢。不是只要我说这东西能发掘巫师的资质,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吗?”苏西说,“怎么,你的决心忽然没有了?”
这话确实没错,也许就是因为萨塞尔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让他每次看到小女巫诡异难明的仪式时、接过她手里色彩斑斓的魔药时,都会义无反顾地实践。年轻人总该抱有点不切实际的梦想,不是吗?他宁可为此吃糠咽菜,宁可放弃自己的生活和享受,乃至于不惜采用一旦暴露就会被绞死的违禁手段,只为了从她这里得到机会。
这其中的含义绝不止是梦想,有时候竟让他显得像是在发疯。
“是这样,”尽管如此,他还是用理性的语气说,“但这瓶子让我看到的图景实在太诡异。”
“如果我告诉你,萨塞尔,”她问,“走正常的途径你不可能进得去法兰萨斯,想要当个正经巫师,你就只能去给帝国的军校卖命,——这意味着今后的几十年里你都没有任何自由可言。知道了这点,你还会问我这个问题吗?”
他皱皱眉。“理由是什么?”
“帝国的资源够多,并且帝国的巫师是中级官僚的代表词。”苏西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会不分资质地训练巫师从政、从军,甚至不需要入学考试。与此同时,其中最优秀的人才有希望获得未来,其它人都得签下几十年卖身契,没有其它选择。至于法兰萨斯呢,你得知道,这地方和帝国相反,它最大的门槛就是进去,而不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资质,能力,或者高阶巫师的推荐,你总得有一个吧?高阶巫师是别想了,至于你的资质,我们也都清楚。”
“也就是说,我得让自己显得像是个从小学习巫术的人。”
苏西点点头。“你明白就好。”她说,“不想喝就放下,然后出门去找帝国签下卖身的协定,想喝的话,就现在喝下去,虽然有剧毒,但我会让你尽量不死掉的。”
“你这话的说服力实在是很不强。”
“这不重要,反正你相信就行。”苏西好像不很在意他的发言,“虽然我见过的人不算多,但我觉得,这世界上也没有几个你这样执着的傻瓜了。为了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就把我给你的毒药照单全喝,仪式也全都一个不落。你这家伙如果遇到恶魔的话,会当场就出卖自己的灵魂吧?”
“你说毒药......”
“我都喝过,而且还好好的活着。”
“我呢?”
“我会努力,”苏西想了想,带着不确定地语气补充了一句,“尽量努力。”
“就算是说谎也好,你能给我一个能增添信心的措辞吗?”
“如果你不幸身亡,我会把你当作伟大的巫师苏西·曼芭芭拉第一个徒弟追悼,以后也把你写在我的回忆录第一页。”
“这可是犯罪。”萨塞尔晃晃瓶子。
“有时候算不上。”苏西嘀咕道。
“当然算得上。”
“有时候算得上。”苏西折中地说。
“一直都算得上!”
“只要今天的事情完成,还没有被发现,就算不上!”苏西执着地反驳。
“你会被送上断头台的,小女巫。”
“我比较倾向于挂在绳子上缓慢地绞死,”苏西严肃地指出,“这种漫长的剧痛和窒息感是非常令人向往的。”
“可我比较喜欢断头台。”萨塞尔也指出,“因为时间比较短。”
“你怎样都好啦!”苏西挥挥手,叹了口气,“我不想和你抬杠了,画地图的家伙,毕竟时间也不多了,如果你还想着当一个巫师,那就得尽快做出决定。”
“给一句鼓励的发言,怎么样?”
“没有鼓励,只能送你一句话,——确实存在某些时刻会让人眼前的所有支路都变得异常清晰,这时候,你就必须做出决定,然后改变接下来的一切,否则你就会再也无药可救。”
萨塞尔眨了眨眼:“这话严肃得不太像你。”
“有些时候,你必须得严肃一点。”慵懒、倦怠、从没有好话的苏西说道,“趁着这次难得的严肃机会,我再问你一句话吧,画地图的家伙,你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吗?”
“你在从世俗中挽救我的生命。”
“是的,我是在从世俗中挽救你,理由很简单,我们这种人本来就很难把世俗中人当作同样的物种。”苏西直言不讳,“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知道你是从一个隐秘的学派获得了启蒙,而且这是我擅长作出的决定。所以,你永远不能将你跟我的事情告诉其它人。”
“我本来就没有交流此类心得的习惯。”萨塞尔答道。
“喝吧。”她说。
......
有时候,他会做相当诡异的梦。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终究没能跨越界限,年老之后,虽然没有孤苦到无处可去,但也无法继续作为巫师的明晰的思考,随着岁数上去,他在监牢的伤势没有恢复,使他逐渐成为残废,也不会说话了,只能咕哝一些含糊不清的单词。除了一个面目不清的故人以外,任何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今他拄着拐棍,在退役后自己的小房子里徘徊,像是个幽灵,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的个子还是很高,面孔却在当年的遭遇后无法挽回的丑陋到了极点,他的头发蓬乱,胡须不经打理,活像一个落到泥坑里的大鸟。有时候他会集中注意力,认真倾听别人的话语,却怎么也听不懂,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盘腿坐在角落里面,不理会任何人。但萨塞尔从来不知道这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们会带来什么。
今日的梦境尤为古怪,他梦见自己行走在古老的宫殿中,到处都是异域风情的塔楼、弧形长廊和拱顶,大理石雕刻的伟大塑像竟是他自己,闻所未闻的树木植株在其中熠熠生辉。他看见天上是黑色的虚空,星辰和大地之间没有云雾遮蔽,他听到超凡脱俗的乐曲,察觉到没有灵魂的舞者在树下和风中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