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i章 修道士,一百个眼珠
从神文诞生的一切记忆都消失了,只有戴安娜孤零零地跪坐在草地上,低头俯视叫作汉娜的人,神情专注,为她低声念诵咒语。苍白的闪电掠过夜空,他看到那张煞白的脸孔行将渐逝,很难说有茁壮的生命迹象,她是习惯于对一些无能之人发表嘲笑言论的小贵族,世俗中最为常见不过,不值得憎恨,厌恶她却实属寻常。
此时,这张少女的脸被洗去铅华,在恐怖笼罩的审判之时,在接近死亡的时刻,唯有人本身是圣洁的。一切作伪的、依附于他者的事物都将被洗去,最终只能做回一无所有的自己。人们一无所有地诞生,也该一无所有地逝去,有些人,却总想要占据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正是人们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领悟到了这一点,领悟到自己的罪与罚。
他没有理会紧抱挚友的戴安娜,甚至没有理会他的咒语,他发现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天空看似广阔无垠,实则只是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幕帘。暴雨发出潮湿的咆哮,他却能听到一切,看到捆住汉娜的灵魂往虚无中拖拽的神秘锁链,甚至能听清梦境迷道中怪诞虫的交谈——它们正在谈论这出戏,它们似乎发现了其中的深意,发现了主演——他,还有戴安娜。
这是只有他能看见的,也是只有他能听见的,毕竟,他占据了伟大的神文。一个高挑的女性人偶歪着脑袋,用她美丽异常的玻璃眼珠注视他,还有许多、许多恐怖的细长白影坐在观众席上环绕着他,似乎要欣赏他的反应。萨塞尔在舞台上张开双臂,对诸位观众致意,听到它们发出令人满意的、狂乱的欢呼声,然后他在戴安娜困惑不解的目光下收起手臂。
她不能看见,因为她并未领悟到他所领悟的真理。
这乃是世界的真实,世俗中人怎能洞悉?
十多张椅子上有鬼影落座,但其它细长的鬼影都站在坐席旁,仿佛犹疑是否该离去,犹疑是否该继续欣赏这出意味不明的戏剧。美丽的人偶小姐对他鼓掌,掌声就像拍打木头,却能为他带来欣慰。她穿着精美绝伦的服饰,衣领编织着镂空的蕾丝花边,漂亮的红丝带,还有蓬松的长裙,裙子上装饰着褶缝,绣有美丽的花纹。她的发型虽然简单,但帽檐后悬浮着许多若隐若现的眼睛,一齐眨动。
除她以外,他的观众大多是黑白鬼影,有时离开,有时落座,每个都纤长而虚幻,仿佛转瞬即逝的记忆。它们紧紧裹着斗篷,头戴宽大的帽子,把面孔遮挡在黑暗的阴影里。
忽然间,缠住汉娜的锁链哗啦啦收紧了,她的面孔更加煞白。戴安娜紧咬下唇,无法言语,只把她携带的苍翠玉石往挚友嘴里塞进去。萨塞尔转过身,然后他看到提着锁链的恐怖怪影,就站在舞台上,在他身后。他惊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就摔倒在地。
恐怖怪影来得毫无征兆,它穿着一身黑色皮衣,皮肤水肿,犹如浸泡已久的死尸,整张脸都被蛮力扭成一个可怕的涡旋。即使如此,萨塞尔依旧能看见那双眼睛里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他歪曲的嘴巴大张开,尖锐的黄牙好似鲨鱼,伸出的手臂肥硕臃肿,还切开了一道道鲜血直流的豁口,每个豁口里都插着一个生锈的鱼钩,在鱼钩上悬挂有一条条黑色的锁链。
他得承认,他害怕了,而且希望自己根本没有碰过神文,希望自己什么见鬼的真理都没有领悟。若非如此,他就不会跟个傻瓜一样和这怪影深情对视。更让萨塞尔恐怖的是他脸上的神情,——他全无任何表情,既不狰狞也不狂乱,相反还很平静,像是个隐修者或是僧侣,还像是深冬时节河水冻结后,冰层下无法看透的深渊。
总之,本来这怪影只想带走汉娜的灵魂,和他对视之后,恐怕是想把他也带去恐怖的未知之所了。他张开肿胀的双臂,仿佛要拥抱挚友,一步步向他迈出。锁链挂在他伤口赤红的肌肉上,哗啦哗啦作响。其它纤长的鬼影都欢呼鼓掌。他已退到舞台边缘,却看到人偶小姐递给他一根铁拐杖。萨塞尔觉得这可疑的玩意是根椅子腿,但他没有其它选择,赶快弯腰捡到手里。直起身时,怪影已经走到他面前,带着祥和的笑要把锁链往他身上缠。
拐杖将锁链打开了,但没有打中怪影的身体。天知道为什么拐杖忽然断了,然后截截裂开拉成一条鞭子——一条长满锯齿的鞭子。那就像一条漆黑的锯齿锁链,只是挥舞得比怪影更快,刹那间从他脸上划下,拉出一条极其可怖的豁口。污血飞溅,肚破肠流,然后萨塞尔被许多已经逝去的灵魂和记忆包围。一个灰发的少女从他腹中爬出来,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也从他嘴里呕出来。这些被囚禁的灵魂挣扎着爬向观众席,那些纤长的鬼影一边欢呼,一边迎接他们被束缚的灵魂。
萨塞尔听到汉娜忽然低声呢喃,戴安娜原本面目呆滞地盯着他发疯,看到他对着一无所有的虚无胡乱挥舞手臂,此时立刻低下头,一脸茫然和困惑。
他也呆滞地看着戴安娜无法看到的一切,鬼影全数消失之后,人偶小姐不知为何摘下帽子,一瞬间为他揭开了无与伦比的恐怖。那层虚幻的美丽就像泡沫一样脆弱,而揭开之后,她的真实残暴到超乎想象。臃肿的大脑裸露在外,比整个上半身都巨大,好似一团缠结的水藻;脑子上镶嵌着近百枚眼珠,如松果球一般四处乱转;许多条尖锐的触须顺着脑子垂下,落在纤细精致的身体上。
这怪物扭曲恐怖的形象深深刻在他记忆中,正如他进入噩梦的迷道之后其他一切见闻,而后来,她唱着低低的歌谣,紧盯着他,抱住无法动弹的他,似乎要让他的知觉陷入无与伦比的狂乱。
然而萨塞尔觉得,他已经无法更加狂乱了,哪怕这些尖锐的触须插在他血肉之中,他也只能感到温暖的抚慰。这段时间里,他的眼珠跟着她一起乱转,完全失去了控制,整个天地在他视界中都成了一片无规律的混沌,他却一点痛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