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我的恶魔朋友!
刻下将记忆送入现实的神文之后,萨塞尔不再继续关注米拉瓦的骑士和无名者的萨满仆人。至于两位饥肠辘辘的公主殿下,待她们用过晚餐,夜已经很深了,人们都回到房间里安眠。看得出来阿纳斯塔西娅很疲倦,不过她无比执着地要打理自己的妹妹。拿头巾包住头发之后,她就挽起了袖子,一步一顿地攀登台阶,无比艰难地往客房里搬洗澡水。
萨塞尔没有关注她们的作为。他从包袱里拿起手抄本摆在桌子上,把淌了很多蜡油的残烛挪到自己面前,然后就开始记述和评析一路上的见闻。从沙坦提安的军事政策和王朝的结局可以得出一般性结论,即胜利和征服会使管理不善的国家更快地走向灭亡,而不是走向强盛。阿尔卡趴在床边上盯着他写的文字,并开始小声念诵,发出童稚但很清晰准确的声音。
没过多久,长公主用力拍了拍湿漉漉的手。她提起小公主,然后发现自己并不能提得动她,于是将她一把抱起。没过多久,小公主殿下就满身乱发地坐在一木盆温水中了。阿纳斯塔西娅很悉心地把她妹妹这身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编到脑袋后面,挽起来,然后她就一头栽倒床边,脸朝下趴在枕头上,昏厥了过去。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
“你认为她能睡个好觉吗?”萨塞尔问道,然后转过脸去。这小姑娘一脸木然地看着她姐姐,从湿漉漉的头发上不断往下滴答着水珠。
“我以为你会帮她的。”她回答说。那张小脸微微扬起,朝着他皱起眉毛。“如果你帮她,她就不会这么累。”
“我通常不会干涉太多事情。”
“你难道不是和姐姐发生了关系吗?”她质问说。
“这不意味着我和她有特别密切的联系,也不意味着我要事事都帮她去做。”萨塞尔顿了顿,提笔记下一行描述这间车马店的小字。“我只是给她带来自由,”他说,“以及一段旅途......到她自愿放弃生命为止都很安全的旅途。”
阿尔泰尔表情困惑地思索了好久,然后不再吭声。也许是他描述的理念她实在无法理解,亦或是她的见识令她没法找到反驳的方式,总而言之,她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不太懂怎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姐姐所有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做的,但我......”
萨塞尔阖上手中记录历史的手抄本,然后挪到阿纳斯塔西娅给她编头发的小木椅子上。他让女孩闭上眼睛,把温水从她头顶一点一点洒下,把她姐姐编好的银丝一缕一缕梳开,握在手心,用皂角擦拭。期间他端详着女孩,——这张光洁晶莹的小脸其实并不天真稚嫩,反而带有一种远离人世间的虚无感,仿佛置身于远离大地的夜空中,像月亮一样发出冷光。长而柔软的银色睫毛覆盖在她眼下,偶尔忽闪一下,稍稍睁开又立刻闭上的红眼睛里,似乎总是有阴影弥漫。
不论年少无知的公主殿下和独断专行的执政官表面上差距多大,她的实质似乎从未变过。在她灵魂中怀有一种永恒的静观,恰如那天她见证兄长死去时的样子。
“来这儿的路上,你一直没有说话。”萨塞尔对她说。
“可能是我比较擅长倾听。”
“我指责我的时候可不是‘比较擅长倾听’。”
她沉默一阵,是在组织语言。“有段时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她说道,“所以你应该当那是自言自语,只是每次我自言自语你刚好都能听到。而且我没有说谎,我确实不擅长主动和人说话,只是你不像是一个人,——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遇见了你,更不记得你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经常在黑漆漆的地方看着画布,一笔一笔地描绘,而一个幽灵就在我后面,无所谓存在,也无所谓不存在。”
“在那之前呢?”
“我不知道,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孤独吗?其实我不知道什么算是孤独。我只是顺着一条很长的路往下走,起初阳光明媚,后来就只能在黑暗里摸索,可实际上它们还是同样的路,一直都没变过。”
“现在我们一起离开了那所宫殿,”萨塞尔说,“你又能感觉到什么?”
“我感觉自己离开了黑暗。没错,你确实带着我们离开了,我们走出宫殿,看到太阳悬在头顶,眼前的路似乎也光明耀眼。不过后来,我们朝着光明耀眼的地方多走了几步之后,我发现本不存在什么光。”她把手抵在他胸口上,“你就是黑暗,对吗?”
“如果山峦太高的话,它会遮住光明,让你感觉自己置身于黑暗中,但我本身不是黑暗。”
“恶魔也总会说自己不是恶魔。”她强调着说道。
一语中的。
夜晚更深了,萨塞尔拿一条毛巾把她擦拭干净,用被褥把她裹住,抱到阿纳斯塔西娅一旁。他给睡姿很不雅的长公主换上睡袍,摆正她很不安分的乱动的身体,免得她第二天醒来身体麻木酸痛。期间阿尔泰尔一直伏在他背上注视自己的姐姐,端详她语焉不详地说梦话的样子,——萨塞尔觉得她的皮肤也带着寒意,姐妹之间非常相似。等萨塞尔做完这一系列事情时,伏在他背上的女孩也睡着了。他把这位小小的公主放在她姐姐盖好的被褥里,然后一个人待在床尾开始冥思。
他把灵魂的丝线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她心中。
......
主动陷入阿尔泰尔的精神之后,萨塞尔差点就没有从重叠的魂灵中分出自己。自从借着卡莲的帮助分离双方后,他第二次体会到魂灵相互纠缠的感受——感官遭到限制,思维虚弱无比,极难分得清现实和虚幻。女孩睡得晕晕沉沉,起来之后也晕晕沉沉,朦胧之中她竟觉得这车马店的房间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她还在宫殿之中。
这是危险的,也是必要的,有些事情用他的魂灵无法去做。
她坐起身来,从阿纳斯塔西娅怀里找到审判之眼的图腾,然后握着它跳下床——事实上,目前他确实应该把自己当作“她”,当作公主殿下,而不是黑巫师萨塞尔。她洗浴过不久的身体还算温暖,肌肤裸露在空气中的不适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姐姐的睡脸离她很近,银发蓬乱,嘴唇微张着,表情则很放松,比以往都要放松。卸下防备的她看上去比她的妹妹更像是个孩子。
透过窗户她看到大雪纷纷,遮盖了人们的足迹,也遮盖了路旁面容枯槁的死者们。萨塞尔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也不会联想此类缺乏意义的场面,不过这是阿尔泰尔根深蒂固的习性,他只能选择适应。她换好衣服,把审判之眼的图腾握得更紧,然后把他精心编织的无边痛苦和悔恨注入其中。
她不确定是否有效,毕竟他编织的情绪都是假的。
不久,她看见阴影蠕动了一下,一条虚实不定的环形楼梯像画幅一样展现而出,顺着黑暗盘旋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