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九章 我们不是有个女儿吗?
......
旧日的香味弥漫在黑暗中。
“他们怎么了？”希丝卡以一句不明所以的发言让他回过神来。萨塞尔低头看了看，她竟然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这态度倒是让人惊讶不已。
不，该说是怀念才对。
萨塞尔抬头朝窗外望去，但屋檐的阴影阻挡了视线。月华普照，用浅蓝色的光晕模仿着真实，勾勒出春季新芽环绕的树冠。这树是帝国边疆特有的树木，树枝上总会长满蓝色和黑色混合的藤蔓、苔藓。
他会从这个梦境中醒来自有其理由。这几年来，他一直都能察觉到某种隐约可见的征兆，就像自己原本完整、有序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处处虚无的空洞，这些空洞里本该有的记忆却无迹可寻。萨塞尔知道，至少有十多种体系的不同巫术可以影响梦境，有些是诅咒，有些是刺探，也有些是赋予暗示，可他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对他下咒。
考虑到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准备应急的揭示术已经成了习惯。
所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谁给我下了诅咒吗？
很快，萨塞尔就回忆起了这个屋子的记忆，这是他们俩人分别前的时日。事实上，对他来说，成为巫师之后，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战场的生活逐渐成为一种习惯，日子带着艰苦的节奏在死亡的阴影中反复循环。每天醒来，他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和渔民生活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他相信自己还能握住希望——作为巫师的希望。然而对他这种人来说，希望太过渺茫，不管怎么挣扎，时间依旧像是朝着悬崖滚动的木桶，尽头之处就是深渊。
才情，有时候这个词简直像是诅咒。
过去，在战场上的那段时日里，萨塞尔花了许多年时间才明确认识到，渔民时自己期待的时日，其实还是自己当渔民时一直都在忍耐的时日。那就是重复，无休无止的重复。这种不断重复时日里无法看到希望，未来也永远都被过去奴役，变化的始终只有希丝卡，——过去还陪他一直走的希丝卡。
过去的梦......
不止是梦。
萨塞尔屏住呼吸，在希丝卡困惑的视线中站起来，视线穿过遗弃宅邸的窗口。夜空有些晦暗，但很像是真的，依稀可辨的星辰在远方天际闪耀。下方的街道传来隐隐约约的人群叫嚷声，可这声音很朦胧，无法听得真切，就像是含混的醉酒呢喃。
他把手指贴在墙壁上，顺着一排排沾满灰尘的钉板抚过，尖锐的木刺划刺痛了手指。这里的环境似乎和真实无异，木墙壁也散发出陈旧的气息。按照他的记忆，帝国驻军占领此地之前，逃亡的居民就把财物翻了个底朝天，还把粮仓烧了，只剩下来空荡荡的城市。他跨过一块有些翘起的木板，重重地跺了跺脚。它碎了。
他记得很清楚，这块木板曾把希丝卡绊了一跤，让她狼狈不已。
萨塞尔无视梦中的人和事，半跪下来，以整理思绪。
当然了，这里没什么值得怀念的，他早已看不到鱼群，也早已看不到自己简陋的战场手记。他已经完全挣脱了束缚，不管是出生的束缚，还是灵魂的束缚。
他是黑巫师。
黑巫师。然而他上一次利用黑巫术是什么时候了？作为帮他挣脱束缚的救命稻草，不断投入精力本是理所应当。这么久没有接触过黑巫术，说起来，倒真有点像是无法原谅的背弃。然而他已经背弃过很多东西了，似乎暂且多一个黑巫术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形式主义的理念毫无意义，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再谈实际用途......
永远都是这样。
萨塞尔闭上眼睛，念出第一串打破梦境的词句，再睁开眼时，他脚下的尘土中升起一个个光线的回环。墙壁和地板明暗交错，光影交界之处，构成梦境的景象逐渐模糊扭曲，仿佛一群群甲虫组成的潮水疯狂爬动，想要逃离巫术笼罩的范围。梦中的希丝卡盯着他，不过萨塞尔没怎么在意，只是继续呢喃咒语，意识也随着扭曲梦境的声音一同扭曲，迎合着覆盖感情的理性，让抽象思维剥开充满惆怅感的怀念之情，与理性占据上风的客体世界重新相联结。
然而毫无征兆的，萨塞尔感觉自己像是后脑勺被踹了一脚，大脑霎时一阵晕眩。突然间，他不再位于此处，而是位于此处之下的更深处，光线的回环仿佛白纸上的涂鸦——被什么东西擦拭得一干二净。世界很暗淡，墙壁，宅邸，甚至连这个城市和街道都消失了。
他尝到希丝卡的脖颈那使人怀念不已的香气，还有她秀发抚过鼻尖的知觉，透过另一个人的口唇......小女孩的口唇，柯依苏斯。
一瞬间后，突兀填入口中的恶味让他险些吐了出来。破墙壁、旧木板、湿苔藓、黑泥土、腐烂的尸体、增生的藤蔓，整座城市的知觉都一股脑地塞进他嘴里。在他眼前，城市就这样突兀地诞生了，黑色的尘土在阴暗的夜空下翻涌。麻雀悬停在远方，喙没有开合，却在发出尖锐的叫声，仿佛违法了一切物理规则。
一瞬间后，潮水般的记忆涌入脑海，要逼迫萨塞尔认为自己回到了才二十多岁的时光。这充满了惆怅的怀念感并未在他身上生效，而是被意识隔绝咒术给隔开了。萨塞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感到大脑嗡嗡作响。
不......这的确是我的回忆，可这不是我的梦。这种怀念感并不正常，这是有人对我下了咒。无名者教派？瑟比斯学派？还是其它什么东西？今天除了梅林和不列颠的国王我还见过谁？
同时落入梦中的，还有......
正因为萨塞尔太了解这记忆还属于谁，他才不至于毫无头绪。涌入口中的复杂气味让他恶心了一会儿，随后才逐渐消失，他推开破败的木门，走进屋子......他发现自己站在木质台阶上，手里毫无理由地端着半截蜡烛。
还有希丝卡。
希丝卡是真的。
为什么她是真的？
......
受了一天不知怎么才好的痛苦折磨，等到萨塞尔叫醒她的时候，她已经和衣在床上睡着了。他端着半截被点燃的摇摇晃晃的蜡烛，蜡烛的光很刺眼，在黑暗的夜晚让她觉得像看到太阳一样明亮，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在蜡烛后面，是萨塞尔摇摇晃晃的苍白的下巴，还有他那双一动不动的陌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