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三章 你爱过我
裸露的肌肉、神经束和血浆的臭气让她险些吐了出来。浪头粉碎,血红色的潮水在黑暗的陷坑四周翻涌。人类血管缠绕成花束,灿烂地盛开,它们弯曲着伸展到半空中,如柳枝一般轻轻摇摆。
安德拉西斯......是修道士的城市安德拉西斯?萨塞尔描述过它的形象。
不,这不是,她能确定这里不是。
正因为萨塞尔的描述太过细致,让她太过了解修道士的城市,才不至于惊慌失措。不断涌入口鼻的血腥味激得她连连咳嗽,像怀了孩子似得反胃不已,她忙掩住口鼻,环顾四周......她站在黑色陷坑般的小岛上,天空也是漆黑的,周围是一片浮沉着尸体的血海,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灵魂的景象?
希丝卡去过萨塞尔的灵魂深处,也见过萨塞尔的灵魂心象。他想摆脱自己黑巫师的那部分,于是拜托她负责最危险的步骤。通常来说,灵魂的心象顶多就是一片黑暗,像他那样疯狂,只能说是遭受过数不清的诅咒了。
可卡莲呢?
希丝卡往陷坑中央看去——她就跪在那里,被圣钉穿透了手掌和脚掌,被铁链穿透了大腿和小臂。她除了满身血淋淋的绷带以外一丝不挂,似乎绷带完全充当了衣服的用途。
她在受苦?可这是为了什么?
希丝卡走到她身旁,把她搀扶起来。“卡莲......是我,你能看到我吗?”
一阵痛苦的号叫让她情不自禁缩了一下身子。虽然明知她不会在这里受到任何伤害,但她还是下意识从背后环抱着修女,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像安慰孩子一样把手放在卡莲头顶,小心地抚摸。
岛屿边缘临近血泊的岩石上,那团漆黑的轮廓朝一个抽搐的人影弯下腰去。它无论身形亦或姿态,都像极了卡莲·奥尔黛西亚,只是在犹如黑色雾霾的形体上浮沉着无数血红色的眼睛,每颗眼睛都盯着下方抽搐的人影,时而聚拢在一起、时而分散开来、时而紧紧闭上、时而缓缓眨动。
然后它突然站了起来,十多条胳膊从形体轮廓中钻出——没有骨头的、像几何弧线一样的胳膊——将抽搐的人影举起来,那原来是玛尔修斯·伊奥库斯,曾经是光明神殿主教的修道士司祭。
虽然玛尔修斯闭着眼睛,但显然还有意识,是在竭力忍受难以抑制的痛苦。黑色的东西将他按在虚空中,宛如几何弧线的十多条胳膊挥舞着圣钉,从虚空中抽出铁链,将其钉在看不见的十字架上。一阵压抑的低吼传到希丝卡耳中,黑影发出轻笑声,它轮廓中密密麻麻地眼睛欣喜地眨动。
希丝卡只是抱着瘫在自己怀里的修女,眼看黑影将一枚枚圣钉和一条条铁链抽出,钉进马尔修斯的骨盆和肋骨。压抑的低吼逐渐转变,成为难以自制的哀嚎,接着,血溅在她脸上。“若要予以痛苦,”黑影用卡莲修女的声音说——但深沉得多,带着一股可怖的邪异感,“彼当享有同等的痛苦。”
她吸了口气,看到怀里的修女骨盆和肋骨处涌出血浆来......
一瞬间,黑影笼罩自己的幻象动摇了,让她看清了心象世界原本的模样。希丝卡看清了那个人——黑雾中神情邪异的卡莲·奥尔黛西亚——就站在岛屿边缘,盯着玛尔修斯那具悬挂在一颗颗流血的眼珠、一张张煞白的脸、一束束绷紧的皮带、一条条剥皮的手臂之间的,修道士饱受折磨的躯体。
“我有时也感到很奇怪呢,”黑色的卡莲续道,带着她平日并不会有的声调,“痛苦和折磨,还有侮辱,玛尔修斯,透过它们,你能寻得救赎吗?”
“我寻觅了一千多年的救赎......”玛尔修斯痛苦地喘息道,紧盯面前的黑影,“饱受折磨的大司祭埃因罗根本没有希望可言。他空有才情构筑城市,却无法背负我们这些人的罪行。大司祭已为安德拉西斯的意志所污染,既无法救赎我等,更无法救赎自己。在这种地方,在这种地方......只有您才能接纳......承担......背负这一切。”
“埃因罗已经无法救赎自己了吗?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吗,玛尔修斯·伊奥库斯?你们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吗?”
“叛徒......有些司祭成为叛徒,背离了我们最初的期望,投效了瑟比斯学派,投效了那些黑巫师。黑色的大司祭埃因罗已经成了臃肿肥胖的贪食者,无法......无法挽救……埃因罗不像您这样完满......他的欲望被无数修道士们的罪孽放大,彻底......掩盖了自我......”
邪异的嘲笑从那张趋近完美的面庞上一闪而过,她的傲慢比希丝卡曾经所见的任何人都要更深刻,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够拥有的。由于一脚踩在不朽者的界限上,希丝卡能够看透比高阶巫师更加深刻的本质,笼罩着黑影的卡莲不是单纯的灵魂,而是数不清的罪孽化作实体形成的意识。她和任何灵体的程度都天差地别,哪怕是萨塞尔无法比较——他们只是把自己由水洼变成湖泊、大海,可这个卡莲却是浓郁的颜料。
尽管有着超乎自然的气质和美感,皮肤雪白如瓷器,身形纤细就像人偶艺术品,红宝石一样的瞳孔毫无瑕疵,但她由内而外充溢着发黑、枯萎、浑浊的烟雾,仿佛炽烈惨叫的罪行和痛苦化作炭火,要将承载它们的容器烧作残渣。
萨塞尔曾说,所谓修道士,就是洗去记忆、罪行和无休无止的痛苦,而后成为安德拉西斯的奴隶,成为它意志的一部分。对那些罪孽和意志太过强烈无法被彻底洗去的人,就会成为所谓的司祭。
但这些并无实体的罪孽会汇入何处呢?
希丝卡觉得,她找到答案了。
“你觉得我就没有欲望了吗,玛尔修斯?”黑色的卡莲做了个让人心悸的笑,忧伤却又邪异,“我建立起这样一个痛苦之墙,为你们这些忏悔者赋予更深刻的侮辱......”好像是反驳她的话一样,血泊翻涌起来,从湖泊底部升起一个个哭泣的、满身是血的孩童,仿佛是血池孕育出的婴孩一样。
“救赎......您是我们的......救赎......”玛尔修斯痛苦地喘息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