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四章 你哭什么,薇奥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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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的灵魂展示给我,黑巫师说,如果你还希望着你所希望的,那就把你的灵魂展示给我......
当然了,薇萝拉同母异父的妹妹从没远离她的脑海。每件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都会将有关她胆小怕事的妹妹的记忆唤醒。不过对她来说,时常回想起的事情大多是好的,而不是坏的。这一次黑巫师的灵魂指引,却似乎唤起了她打心底不想去记起的东西,某些让人窒息的苍白的记忆。
曾有一次的黄昏时分,也许是她出走前的那几年,也是领主苏尔曼提克对她要求的婚事来临前的那几年,她们在临近村落的镇上往回走。风从东南方的海岸吹来,天气也逐渐放晴了,地上的积雪冻得很结实,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泥路两旁,有几只牦牛在啃食干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裹着很厚的棉衣,用细树条赶着一条野狗。
在北方,在由于云雾环绕而看不见的苏拿山的上空,月亮就像一个老人家挣扎着爬上山坡,慢慢地、孤零零地升了上来。从镇子到郊外的原野里,都给蒙上了一片浅灰色的暮霭。这种时候,正是黄昏退去,黑夜渐渐降临的时候;这种时候,一切景物的轮廓、色彩和线条都会消融在暮霭里;这种时候,稀疏的阳光还在同黑夜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舍,所以很多事情都显得不像是真的,显得飘渺如烟云,像童话里的东西。
薇奥拉最喜欢的就是童话,童话里有忠诚的骑士,童话里有王子和公主,童话里有真挚的爱情。
童话里有着她所期望的一切。
这个时候,被细树枝驱赶的野狗忽然跑过来,几乎是要咬她们,吓了她们一跳。和薇奥拉差不多高的小女孩也跟着跑过来,慌慌张张地道歉。她说这是她兄长的狗,可她没有看管好。
她的穿着很华贵,和薇萝拉真正的父亲一样华贵,是贵族,可是她似乎没有经受过严苛的教育,不懂得区分阶层,因此惊慌失措地想要寻找补偿,在衣服的口袋里面胡乱翻找。薇奥拉当时只有六岁多,恐惧地躲在她后面,把脑袋小心地往出探,后来看样子由于她什么都找不到的无助感而信任了她。薇奥拉不明所以地笑了,并且从薇萝拉身后走出来,在积雪中咯吱咯吱地踩着她穿着靴子的白皙的小脚。
“给你这个。”
薇奥拉小声地说道,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心用金箔包着的糖渍橙子,这是在苏尔曼提克·沙坦提安的宫廷里供应的甜食之一,是她们的母亲偶尔会给她们的:薇奥拉总是舍不得吃,把它们像圣物一样摆在床头,仿佛这样就能做什么好梦似得。
“它是......”她的妹妹继续说,然后却停了一下,似乎想不出合适的词汇,“它是金子做的,金子做的橙子!”薇奥拉一边说,一边向她投来胜利的微笑。
对面的那女孩瞪大眼睛。
“这不是金子做的橙子,”那女孩说,“这是果子,用金箔包起来,但里面是甜的。”
她亲爱的妹妹没意识到有人认识这种东西,在她们生活的渔村,没人认得这种没见过的甜食,——薇奥拉没有说话,表情却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薇奥拉问。
“奥兰塔·沙坦提安。”那女孩有礼貌地回答。
“那你知道吗,奥兰塔,我是说——狗儿、猫儿和海鸥是怎样捉鱼的吗?”
“不知道。”
“我可以给你讲讲,好吗?”
“好,我们可以去坐一会。”奥兰塔毫不介意地说,然后一拍脑袋,“哦,不,等一会儿,我想起来我的小包里有茴香饼了。糖渍过的橙子要配茴香饼才好吃,我可以跟你分。”
薇萝拉看着她俩跑到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来。薇奥拉怀着交朋友的心思,兴致勃勃地跟贵族家的小孩探讨渔村的见闻。那个叫奥兰塔的小孩则在挎包里面翻腾起来。
台阶尽头的房屋里面走出来一个青年,从打扮来看,似乎是奥兰塔的仆从,不过也可能是穿着便装的骑士。他看了看奥兰塔和薇奥拉,很有礼貌地对一旁不言不语的薇萝拉点了点头,然后靠在墙边上,发起呆来。
随后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女贵妇人,她也看了看薇萝拉,呆愣了半晌,然后好像是突然认出了她,两手用力一拍,向青年俯下身来,对他耳语了一阵。那个骑士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大小姐,大小姐!快回来!”
小女孩拖延不动。
“快走,坏东西!”那妇人也喊起来,“你等着,我让你爸爸剥你的皮!”
奥兰塔被“爸爸”这个词吓坏了,赶忙往回跑,逃上楼梯。贵妇人一把夺过剥开了金箔还没吃的糖渍橙子,扔到牦牛啃食着的干草堆里面去了,给牲畜吃了。贵族小女孩哭泣起来。可是贵妇人指着她们俩,向她耳语了一阵。奥兰塔立刻停止了哭泣,瞪大眼睛看着她们俩,充满了恐惧。
“姐姐......”她亲爱的妹妹小声问,拽她的手,神情困惑不已。
薇萝拉转过身去,低下头,一声不响地拉着薇奥拉走开了。
她明白了,贵妇人认出了她,知晓她们是被苏尔曼提克大统领流放的人,这些人的“迷信”认为接触她们会带来厄运,甚至是会着邪。
“姐姐?”
薇萝拉没说话,拉开了她的妹妹,好像是逃走,在慌乱中在衣袋里寻找她那份还没吃的糖渍橙子,不知所措地对神情茫然的薇奥拉微笑着。她把金箔包着的果子放到她手里,好像她有罪似得。
“为什么他们......”薇奥拉还在问。
“你还需要再大一些,薇奥拉,等到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就可以......”
她眨眨眼睛抬起头来,藏着眼泪,还有说不下去的谎言。她并非恐惧自己的处境,但是在薇奥拉那双茫然的天真的眼睛前,她感到自己比起那些因大统领的流放而恐惧着她、想要把她赶离视线的卡恩居民面前更加孤独;比起总是小心翼翼地躬身问候自己的老渔夫,——薇奥拉的父亲面前,更加孤独;比起只是在意着情人而缩在角落里,像疯子一样不言不语的母亲面前更加孤独。她还能承受这种事多久?而薇奥拉又能继续怀着无知多久?
回到家里以后,她避开蜷缩在角落里等待老渔夫伺候的母亲,避开像对待主人一样问候她的老渔夫,走进院落里面......那里藏着她被流放的父亲偷偷塞给她的东西,有蒙着一层灰的书籍,还有一把匕首。这是她的希望,可是薇奥拉却害怕这些东西,她只懂打渔,只懂童话书里的东西。
然而谁又能带给她这些呢?
也许在很早的时候,她们俩的心的通路曾经连结着,可这却因为想法不同而荒芜了,彼此的思想不再相通了。还是说从最初就没有想通过呢?仿佛是在山沟旁边有一条曲折的、但却平坦的道路,弯弯曲曲地从山坡上下来,忽然一转弯坠入谷地,彻底地切断了,不见了,走不通了,永远都只能是绝路,永远都无法让她明白她想的东西。
永远都没办法。
永远都没办法......
薇萝拉蜷缩在院落冰冷的角落里,呆呆地盯着一只落在地上的、快冻死的鸟,提起匕首,——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想要发泄心中的压抑。她亲爱的妹妹会原谅她残忍的行为吗?不过,薇萝拉很快就没在想了,她从鸟儿的尸体里拔出匕首,对着它的尸体,又重新刺了下去。又一遍。又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她开始戳着冻成冰渣的鸟尸肉泥下面积雪皑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