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二章 用心之险恶简直令人发指
塞蕾西娅之所以擅长摆出虚伪至极的表情,擅长毫不犹豫以假话示人,擅长应付自恃高明却空有贵族血脉的白痴,就是因为这种人太多,实在太多。所谓的荣誉和家族风尚,大抵上代表着荒谬而放肆的妄自尊大。
之前她习惯于这样处事,是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谦逊的,而自认为谦逊的人,当然是完全无法说服的。现在,这位恪守荣誉的总督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像个自吹自擂的闲人,过去一直遗憾没有人彻底理解自己,如今却猛然发现平日遗憾的对象就坐在自己身边。而此人随口一句话,就足以从他心底最珍视、最注重的信念着手,把他扔上定罪的火刑架。
这帮抱着旧时的荣誉不肯撒手又以正确自居的人还能怎样?对这位杜卡斯总督来说,原本虚无缥缈的彻底理解他的人现在开口说话了,每一句话都比他自己拷问自己更加痛苦,他还能怎么抱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自处?
想到这里,塞蕾西娅几乎要同情她过去最反感的这类人了。她偏过头去,把阴郁的目光移到外面钉满尸体的监狱大墙上。她习惯性地没有面露不快,至少是在“王子殿下”的骑士们面前没有面露不快。对她来说,没有荣誉可言,只有利用——为了生存而不断持续的纯粹的利用,可是总有人信这一套。这些人就是她要戴着假面具应付的人。
虽然没有荣誉可言,但靠荣誉来维持的秩序却是存在的。反正萨塞尔就是这么给她反复解释的。
萨塞尔开口之后,莫德雷德先是停顿了片刻,然后把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子殿下一瞬间显得有些身体僵硬,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想要反抗师长,而非刚才饱含威严的王室继承人。“我同情你的儿子们,同情和他们陪葬的士兵,但我无法同情你,自作自受的白痴。”莫德雷德竭力压抑怒火,中途还停顿了一下,显然是没控制好情绪。
想到这人以前和萨塞尔的关系,再想到她如今的表现,——这种不由自主的克制。有生以来塞蕾西娅第一次觉得,驱使这些骑士和贵族的疯狂拥有了可以触摸的形质,而且末端就像鞭子一样握在他手中。
用他们自己的痛苦来鞭笞这些人。
接下来萨塞尔没有继续说话,而朝莫德雷德看了一眼。这是借由灵魂层面的谈话,塞蕾西娅能感觉得到。这个黑巫师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她不太清楚,不过她看到王子殿下脸颊一抽,显然是萨塞尔交代的东西让莫德雷德不那么容易接受。莫德雷德用力揉着眼眶,一个劲儿地眨巴着那双绿眼睛,把视线投往窗外,望向冰冷灰暗的城镇。
她显然是在思索和权衡,恐怕——或者说,不出所料——萨塞尔提出的方式不那么合乎她本来的想法。塞蕾西娅忽然发现,这位不列颠的王子殿下居然穿着盔甲带着剑参加议事会,似乎打一开始就想动手处理杜卡斯总督。按照不列颠的律法,他会被怎样对待?不过,虽然王子殿下的盔甲气质非凡,表面雕刻血光流转,声音也笼罩着恐怖,但在只有附体灵魂在场的某人面前,却仿佛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在跟着师长的指教亦步亦趋。
“你的失败,已经无法挽回,”莫德雷德这才说道,“如今野蛮人的侵袭就要来临,严苛的惩戒也无必要。但是你将本地武装折损大半,这导致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军队来保卫你的要塞。所以你必须把所有逃离村庄的村民,还有其它任何能站起来拿武器的人,全都拨给我来指挥。”
说这话的时候,塞蕾西娅能看到,莫德雷德那张拉得很长的薄嘴唇的嘴角阴沉地瞥着,脸上依然保留着先前那种像是要杀人的表情。可是,由于她也没法得知的对话,王子殿下脸上多了点儿被折腾够了的——或者说是,王子殿下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反对都会被说服的——服从的表情。
“但从附近村庄里逃来的难民,”杜卡斯总督说,“他们是为了寻求庇护才......”
“你说为了什么?我没听清,你能再跟我说一遍吗?”
“阿勒斯卡附近的村落已经形成了难民潮,野蛮人大举侵袭,人们都在向南逃亡,要么进入阿勒斯卡的要塞,要么就逃往更南方。您没注意到吗,殿下?这座要塞虽然人满为患,但是很多都是妇孺。如今人心惶惶,他们一心寻求庇护,而且妻离子散。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法继续强迫这些人投身战争,我的家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他们,我们带来的——”
“你已经害死了你的士兵和孩子,而且你带来的只有一件事。”萨塞尔用悲哀的口吻打断他。附身鸟毛的黑巫师一直盯着杜卡斯总督。“罪责,”她指指自己的心脏,“你带来的只有无法洗清的罪责,总督阁下。你以为你可以用一堆残兵败将守住一堆不敢拿武器的流民,好摆脱自己的罪责,免于惩罚。但其实你不可以。如果莫德雷德殿下晚来一段时日,那你就只能给她一座铺满尸体的空城——因为,你知道,你亲爱的孩子带走并送葬了你绝大部分兵力,你已经没有办法守住这里了。你本应为此受到惩戒,连你最后一个孩子一起——按律处死。在这个地方,你本该是一具死尸,你的家族则是一个没有了荣誉的遗体。”
最后一个孩子。
杜卡斯身子一僵,张开嘴,嘴唇不断颤抖。中年人的眼里涌出泪水,直接瘫倒在椅子里。“我的小儿子没有罪责,我的家族也......”他勉强挤出话来,不过声音越来越低,“即使要按律处死,也不应该......”
莫德雷德不安地朝萨塞尔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直视这位本该威严骄傲的总督。据说杜卡斯是一块特别难啃的骨头,也许这就是为何亚瑟王允许她同样很不安分的继承人来此。不过如今,总督大人看着面容憔悴,发须凌乱,老了不止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