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一章 附身的萨塞尔
他对她鞠躬致意,轻柔地拉起她的手,——骑士的举止风度翩翩,声音就像诗人,即使不谈容貌,他眼中关切和怜爱皆有的神情也令人印象深刻。兰斯洛特似乎从来意识不到他在做什么,也许无意识的追求是他天性中的本能,他自己却全然都不得知,正如把生命投入烈火的蛾子一样。
亚瑟王把他指派到她身边,让他作为一个骑士守护自己时,他就是这样逾越俩人之间应有的距离,拥抱了不被允许的爱情。
老实说,这并不奇怪,只是国王陛下看错了人。她没有料到她最忠诚的骑士会在这种事上选择背叛,甚至越陷越深,直至一切都无法挽回。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越过雪山的山脊,开始走下向南方的山路。这些身披兽皮的怪物不准俘虏们生火,但夜晚总算比过去暖和了不少。她有些担忧地看着熟悉的大平原在前方展开。朝霞刚刚升起,好像从青灰色的天空下面溅了一大片鲜血。那片鲜血逐渐扩散开来,在整个地平线上流泻开去,笼罩着不详的辉光。
......
千禧年一四六五年,暮冬,不列颠极北的阿勒斯卡要塞。
鸟毛蜷缩在靠近壁炉的地方,打着呵欠,望着门口,据说视察此地军情的莫德雷德就要从那边走进来。
时值暮冬,加上这儿算是极北边境,因而气温严寒的程度让人想要冬眠,相比苍白峡谷也不算逊色。不过在阿勒斯卡要塞的总督大厅,由于煤烧得很好,温度倒是暖和适宜,能让人心情舒畅。
跟每个正经的边疆要塞应有的风格一样,此处黑色高墙朴实无华,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壁炉里煤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空旷的厅内则铺满一月末浅灰色的阳光。这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挂满一面墙的宽幅壁毯,绣着不列颠国王的徽记,看不懂是什么符号,不过鸟毛觉得有点像扭曲变形的叉状鹿角。
这儿窗外的景色,是鸟毛自从跟着黑剑干活就很熟悉的——白雪皑皑的茫茫原野,几只黑色的寒鸦,兵营落满积雪的灰色大墙,监狱四周插满尖木桩和死尸的围墙,土堤上堆成金字塔的炮弹,岗哨旁一动不动的哨兵以及其后灰色的天空。只是天空的帷幕中多了些高耸的烟囱,喷吐着焦烟,显现出同鸟毛的回忆不完全相同的一面。已经快要到吃早饭的时候了,飘来卷心菜烤馅饼的香味,可惜这大厅里有些人注定享受不到。
从赛里维斯沿着前些年刚打通的铁轨到不列颠北方的一路上,鸟毛心里有些忐忑,不过看到黑巫师没打算随意占据她的身体,她倒是心情平静了不少,甚至有些重返战争、重返自由的欢快,——只是仿佛是处在半睡半醒或是麻木的状态之中。她这种人习惯了生死未卜的处境,习惯了握着致命的兵刃寻觅鲜血,觉得这样才能拥有自由,——反倒是在和平年代里腐烂,她才会满心茫然无措。
现在,鸟毛和黑剑包括塞蕾西娅在内的少数头领,和不列颠王子殿下忠心的骑士,和所有关乎此处的人坐在大厅里面,看着阿勒斯卡的总督瘫在空旷大桌子后的硬木椅里。这人双目无神,右手无力地握着空荡荡的酒杯,从杯口往下滴答着最后一滴亮晶晶的水珠,好像是眼泪。他被选中担任边境要塞总督,表情本该充满这种人该有的残酷和自信,可如今却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像是死尸,皱巴巴的军服沾满酒渍,凌乱的白发也搭在上面,隐约散发出一股子臭味。
钟摆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很像是这人的心跳。
据说杜卡斯总督乃是战争年代就军功显著的老将军,从亚瑟王都还未继承王位开始,他就不知疲倦地保护着边境的领土和人民。虽说思想顽固不化,杜卡斯依旧深得国王陛下的信任,不过如今看来,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这个中年人全身都不断间歇性颤抖,仿佛职位的枷锁已经将其压垮。他整个人都跟患了寒热症一样,一会儿在身上画鹿角,一会儿小声祷告,一会儿甚至胡乱伸手,像是小孩子试图找个依靠抓住父母的手似得。
虽然炭火烧得正旺,不过大厅里一片寂静,低落的情绪像是让人如坠冰窟。鸟毛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往嘴里塞面包。和几个雇佣兵头领不一样,莫德雷德手下的骑士首领们全都表情严酷至极,等到莫德雷德挂着扭曲的冷笑进来,直接站在大厅正中俯瞰众人时,他们的神情几乎和屠夫无异,仿佛只等待一声令下就拔剑杀人。
当然,这也许是她的偏见,鸟毛经历过这种事太多次,难免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距离炉子最近,不过如今已经有些后悔脱掉外套只剩下件衬衫了。这不是说温度,而是说大厅没人打扮得像她这样随意,连塞蕾西娅都正襟危坐,神情肃然——这个该死的红头发极其擅长审时度势,就没有她装不出来的表情,应付不了的场面。
然后莫德雷德给杜卡斯斟了杯酒。“祝你健康,杜卡斯总督。”
他们碰了杯。总督双手颤抖,把酒洒了一半。“我很好,王子殿下。”中年总督头也抬不起来,语气含糊。大厅里的沉默就像在停尸房,他声音也显得格外虚弱,像是刚刚才从台子上爬起来的尸体。
“你不应该很好,总督阁下。”莫德雷德似乎在竭力压抑怒气。根据鸟毛观察,这位据说算是雇主学生的王室继承人在私事上容易暴怒,可一旦涉及军情,她的面部肌肉就是僵死的,除了不眨眼睛以外,没有其它任何可供辨识的表情。
莫德雷德翻到不利的军情时,是一边睁大眼睛,一边咬指甲;莫德雷德翻到满意的军情时,是一边毫无表情地紧盯条目,一边慢慢点头;乃至莫德雷德对军情通报感到惊讶时,都能保持看完军情之前面孔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至于这次,鸟毛觉得应该属于异常愤怒的情况。鸟毛虽然在啃面包,虽然面带轻松的微笑,但是屁股动也不敢动,只敢悄悄把身体重心从一边坐麻的屁股转到另一边上,让血液流转稍微顺畅一点。这儿的气氛比停尸间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