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四章 如果我拒绝呢?
这些庞大生物的存在违背了自然规律，躯体内部都被掏空，器官扩张为舰船隔板和舱室的轮廓，如子宫承载胎儿一样承载其中的居民。它们的身躯本是金属铸就，但那些弧形的外壳却被血管和筋膜所歪曲。每块外壁上的褶皱似乎有巫术铭文镶嵌，笼罩着一层非自然的黑暗光环，光线映照时，扭曲出古怪的形状。
无形无质的阴影汇聚在罗拉德周围，低声诉说着秘密。灰精灵剑士的灵魂感到嘈杂的回响，倾听到显而易见的事实，——除非现实世界的基底发生彻底改变，否则它们无法支持自己存在。倘若离开此处，这堆血肉机械靠仅是浮在天空中都会陷入崩溃，如砍刀剖开的牛犊一样解体，支离破碎。
这里不属于现实......就像故土。他们的故土。族群迷道尚未破碎的远古时代，阴影就领域是他们出生和死亡的地方。按照族中文献所载，故土分崩离析后，很多矿脉永远遗失，很多植被也无法存活，只有黑木勉强适应了环境，在一代代同族的培育中扩张为阴影森林。他们是流亡的遗民。
那以后又会怎样？
罗拉德稳住脚步，继续前行，地上蔓延的血管在他脚下凹陷。矗立着一尊尊雕像的拱顶大厅在他眼前展开，无数回廊一直通向远方，沿各个方向没入沉郁的黑暗。屋宇逐渐宽阔起来，不像此前那样沉闷黑暗，使人窒息，似乎这宣告着他们正通往无法偏移的终点。他们经过一间又一间华丽的屋室，很多屋宇都用不同风格的壁挂装饰内墙，铺设绒毯，好遮掩黑色钢铁和暗红色血管组成的环境。
看上去，不是每个居民都热爱这里的居住环境。
他们穿过一个无比庞大的贮藏室，那里堆书目的架子都用铁链锁着，而铁链捆住的书本很多都在低声嗥叫，发出惊悚的哀鸣声。贮藏室大得出奇，架子也高得出奇，弯成波浪的形状，掩盖了灯光也照不到的穹顶。室内的螺旋阶梯是活的，可以感到血管在其黑色外壳下徐缓流淌，凭栏长着剔透如白瓷的眼睛，扶手则是柔软温暖的人手；这些梯级下至有如深渊的黑暗，上至书架掩盖的穹顶。
罗拉德没有停步，不过每每遇到蓝色的灯盏，都会仔细端详灯盏映出的室内布置。个人居所，种植间，尸体陈列室，实验台，兵营，许多屋宇都成为他途径的道路。他思索自己在此处目睹的一切，但除很多从未听闻的文字和符号崇拜，除了这儿不止有所谓的“渎神者”，还有很多罕见的异族，其他一无所知。
可光明神殿崇拜的又不是他的神。
黑暗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解开，罗拉德·森格尔跟随装成米娅的东西深入巨环型城市，他的期待随着漫长的行进逐渐放大，渴望得到满足。
我会成为皇帝。
他想。
勒斯尔的神皇帝。
......
伯娜黛特行使古老的巫术，寻觅她正在寻觅的征兆。她从皮肤下温暖的血液出发，从对古老仪式神秘吟诵的记忆出发，向内延伸自己。
约束真实的前所未有，指引从未像今日这样发出尖叫，而召唤，似乎触手可及。
就像阿芙罗希尼亚将要复苏一样。
她再度跨越了世界，却端坐在卡米洛的城堡中，这是只有她们能做到的事情。这是源自先祖的祝福和庇佑。
此时夜幕降临，伯娜黛特面对家族的秘密画像，——月色如洗，盘根的古树前站着一个绿叶编成衣衫的女性，但却不完全是人。她的腿和大地相连，是深棕色的根茎，像是生命神殿神话中的森林之神伊德妮拉西尔，可即使伊德妮拉西尔也有人类的四肢。她的嘴唇没有色彩，非常单薄，鼻尖有些浅绿色，略略像上翘起，比起人来，更像是兽类。她的眉睫很浅，明亮的绿色眼睛蒙着一层薄翳，眼梢斜而长——有一种诡异的美感。她的耳朵被弯曲的橡树树枝代替，朝上方歪曲成尖锐的犄角，枝条上几朵花瓣沾着冰冷的露水，就像是羚羊。她曳地的长发生满树叶，连裸露的肩头也显出若有若无的浅绿色。
这是阿芙罗希尼亚的遗像。
伯娜黛特不知这画作的来由，但其阴郁的构思令她惊叹。每当她冥想画作、吟诵先祖古老的咒文，都能感到先祖仿佛跨越漫长的时光而来，感召自己的精神。
她将先祖印入灵魂，然后封闭自我，继续向内延伸。一个个源自遥远异域的片段从身边掠过，仿佛人逝去前有如走马灯的记忆；无可计数的朦胧预知如漩涡般交汇飞转，有的转瞬即逝，有的结成实体；一句句破碎的言语不断覆写，不断分叉，以不同的语言呼唤着隐晦的事实。它们如巨大的磨盘压迫她的意识，磨动她的内脏。痛楚一直伴随着她履行任务的每一秒。
但她遵循着先祖的记忆和召唤。在阿芙罗希尼亚的古老庇护下，她顺着言语、声音和影像宏伟的大漩涡游动，寻觅任何不经意间就会忽略的细节，抓住它，往更深的地方前行。她越过卡米洛古城巨石堆砌的城堡，越过不列颠枯槁的山坡和煤烟滚滚的工厂，越过冰封的极北边境......
并且把影子投在路上。
预感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她看到了这个国家——不列颠王国——的人民，被崇信专制的伟大君王所奴役，被机械钟表般运转的残酷机构所控制，远离他们的家乡和亲人，敲打和锻造着崭新的王权。
她看到了戴安娜，她天资完美的女儿，并听到戴安娜为之痛楚的一切。统御主莱伊斯特和不朽种族的迷道，黑巫师和恶魔之血，家族，王国，权力的倾轧和她残酷的政治手腕，以及远古无名者亡魂的认可。
她看到了灰精灵罗拉德和他的奴隶，他秉承某种任务去往极北边境，拿取了那柄预兆中的剑——加克人将会屈服于他，毫无疑问，这把剑就是战乱的征兆。
她看到了阿尔托莉雅和莫德雷德，国王和她的孩子因为政见的分歧而苦苦挣扎，在这挣扎之中，必然会诞生背叛、诞生冲突。
她看到了罗拉德的追随者间潜藏的黑暗，女奴隶朦胧的幻影中环绕着巨大的虚空，行走之处都浸染着不详的血水，血中覆盖着鹰的羽毛；男奴隶的幻影中缠绕着远古的灾厄，她不确认那是什么，但必定和真龙遗族有关，那不可见的孽物危险至极。
她看到了狂奔的加克人族群，看到他们在大裂谷边争吵不休。
她试图寻觅桂妮薇儿。
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王后到底在哪里？桂妮薇儿会动摇亚瑟王的理性和决策，这毫无疑问，而且在她身上缠满了不详之兆。在所有将会引发不列颠王国崩溃的威胁里，除去即将来临的战争，桂妮薇儿王后才是最可怕的一个。
她到底在哪里？
越来越多的场景像刀剑一样在她身体中穿过，一遍又一遍切割她的肢体和肚腹，可与此同时，她的影子越投越远，她的视域也越来越广阔。
罗拉德的奴隶为他的尸体码放烙红的金币，然而紧握着剑刃的灰精灵却毫无反应。他的灵魂仍然不在此处。预兆中阴影之民的新皇帝......他会被烧成灰烬吗？
摩根消失在她的城堡中，不知去向，不过这没关系，她的死亡已经注定。无论命运指向何处，她都会被斩首，区别只在于或早或晚。
然后她看到了。
衣衫褴褛的王后踉跄着爬过大裂谷之底。加克人部族不知为何陷入内乱，开始交战。她的路途指向两个幻影。幻影中漂浮着死灰的阴影城邦，那是先祖的挚友被束缚的地方，这是最好的路途，可另一个幻影始终在对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