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一章 你尿出来了
除去根本不是人类的族裔，苏西这辈子都没见过面相比他更野蛮的人，——大概只有纳格拉扭曲的面孔要比他惊悚。此人脸上布满颇有规律的伤痕，看起来像是祭奠仪式中刻下的血槽。
他眼珠是死灰色的，眼眶周围有很多半月形的刺青，与额头间的伤痕连成黑红色的噬身蛇，微微闪光。那对眼睛，其中一只眼睛似乎比另一只眼睛更暗，就像半瞎一样，瞳孔色彩也微妙得不同，让人看着浑身都不舒服。此人表情似是只在笑，但莫名其妙地阴郁，也不知是冷笑还是微笑。那张脸的眉角现着深深的皱纹，嘴巴咧开的时候，里面的牙似乎尖锐得过份，像是她养得那条毒蛇。苏西觉得这人兴许真是条半疯不疯的犬科生物。
野蛮人？
不过苏西也能看出来，他具有野蛮和暴虐的人种特有的傲慢。按照萨塞尔的记录，这种人习惯于艰苦的生活，并不假思索地相信，苦难与暴力皆有的生活会让他们比其他人更坚强，也更加开化。对这种人来说，苏西心想，他们这些鬼鬼祟祟念咒语的巫师都是些病怏怏的儿童。虽然很讨厌萨塞尔，然而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萨塞尔的见地总是不偏不倚，也总是足够客观理性，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立场、根本没有民族、甚至根本没有种族一样。
每种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理由相信自己更加开化、更加优越，尽管那通常只能说服他们自己。
“我住在中心大学东南方向的尤嘉尔德，苏西，”这时，戴安娜用泰罗丹-阿提克语说，“夜晚的时候，我基本都在尤嘉尔德的别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用传声咒联系我。”
兰德尔死灰色的眼睛朝她看来。苏西心底评估人身威胁的那一块颤抖了一下，还不由自主地起了身鸡皮疙瘩。她意识到，这个人身上肯定携带了克制或抵消巫术的工艺品，或许是他的甲胄，或许其实就是他自己。她能听到那东西深邃的低语了，就像虚空外域的阴影在那地方空出来了一样，让巫师们很难加以干涉。
塞蕾西娅皱了皱眉，用不甚熟练的克莫卡语警告骑士：“你最好不要干涉两个年轻少女的私人谈话，朋友。”
“年轻少女的私人谈话。”兰德尔重复道，随后哧得一笑，也不知算是冷笑还是微笑，“这形容可真动听。”
不过苏西知道，或者说，相信——这个黑甲骑士听不懂前阿拉桑王室的宫廷巫师专用经文契约语言，女佣兵肯定也听不懂。泰罗丹-阿提克语是另一块遥远大陆的已毁王朝语群分支，除了他们这些巫师，根本就没有人会去研究。当然了，要不是萨塞尔逼她学，苏西肯定也不会去研究。
“我尽量，但是不能完全做出保证。”苏西说，用同样的语言，但口音更重。
但下一句话出乎意料。“你把泰罗丹-阿提克语说得很熟练，苏西，而且比正常情况下要熟练得多。”戴安娜说，口气好像突然僵硬了，“但我以为......”
眼看戴安娜抓住了她的胳膊，脸也凑过来，仿佛是要把她拖进黑暗的角落强吻一样，苏西顿时有些无言。她这是联想到什么了？我把泰罗丹-阿提克语说得很熟有什么问题吗？
“呃......我想是因为我搞了本泰罗丹-阿提克语编写的巫术文献吧。”苏西解释。
“我认为你语调一犹疑，就是在编造理由，回避事实。”她语气执着。
“那是你认为吧，戴安娜。”她不想提到萨塞尔。
苏西虽然对戴安娜和萨塞尔的好感都挺有限，但从感情偏向来说，她觉得戴安娜这类人还是离萨塞尔远点比较幸福。任何一个立场公正的人都应该知道。戴安娜这种个性骄傲、独立、又不肯服输的贵族后裔，跟滥情的花花公子凑一起绝对没有好结果，更何况，这个滥情的花花公子还是没有道德品行可言的黑巫师。
薇奥拉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戴安娜深吸一口气。
苏西想和戴安娜对视，结果却败下阵来。
“而且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卡文迪什质问，“你刚才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是以为我会就此忽略吗？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她只耸耸肩。“我最近加入雇佣兵团了，跟着这些佣兵四处流离，大概就是这样吧。你觉得这解释很难相信吗？”反正比我被萨塞尔绑架这种匪夷所思的解释值得相信。
这个回答让戴安娜把牙磨得好像是老鼠一样，用威慑性十足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苏西见过她用这种令人不安的眼光打量人，特别是时常祸害学校秩序的亚可，似乎戴安娜经常当自己是全知全能的大法官，随时都能评判他们所有人。然而苏西却只管斜眼瞥着摊位上的草药，没表现出任何不安。反正你也猜不到。
但最后，戴安娜只重重地叹了口气：“苏西，我之后还会和你见面——很多次，我保证我会把所有事都从你嘴里问出来。”
“你好偏执啊......”
戴安娜把手从她肩上拿开：“我一向偏执。”
苏西目视她信步离开，指望她能走快点，离开视线，然而她却突然回头盯了她许久，好像要把她烙在眼睛里一样。“啧。”苏西抱怨了一声，转身继续挑拣草药。这段时间莫名其妙的事情接二连三，简直像是她受了诅咒一样。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夏，卡斯城北部贵族区。
法兰萨斯的罗蕾茜教授从她宅邸的卧房中醒来。
她是被惊醒的。她布下的揭示术被触动了。
但是，为什么她要布下隔绝术，为什么她要这么心惊胆颤？
罗蕾茜·加霍兰可以认真地说，她在贵族区的私宅只是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宅邸，由低矮的围墙环绕，正前方的铁门也跟上城区其它数以百计的贵族私宅毫无区别。哪怕私宅靠近中心市场区，内部装饰富丽堂皇，还在地下库房塞满她最近私通帝国内部图索斯家族的金钱财帛——但是，至少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端倪。这条库洛大街宽阔而平整，不仅在白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连半夜都时常到处乱晃着醉醺醺的享乐者，然而今天晚上，这里却寂静地好像是毫无人烟的僻静小巷。
揭示术被触动的知觉一闪而逝，而且很轻微，不像是人类，那难道是猫吗？今夜黑得出奇，一切都笼罩在重重阴影当中，只能听到雨水敲打屋檐的声响。她年方十三岁的女儿低声咕哝了一句，裹紧毯子。卡斯城到了夏天也还是很冷。
然后她又听到那声音。轻得就像是猫爪的肉垫子压过地板发出的声响。罗蕾茜纳闷家里哪来的猫，“泰瑞斯？”她咳嗽一声，那是她的丈夫。泰瑞斯是卡斯城的本地贵族，在破城那天差点死在那位阿尔泰尔军团长一手操作清剿活动里，若非她在法兰萨斯当教授，他们差点家破人亡。今天泰瑞斯出门和图索斯家族的使者商量卡斯城的政权问题——简单地说，他们搀和了帝国的政治斗争，并且准备支持图索斯家族，和他们里通外合，将目前的统治者通过帝国内部斗争的方式赶走。
这种商谈难免会喝点酒，泰瑞斯以前也出过这样的事情，当初还把她遗留的揭示术踩掉好几个，差点让她以为是有刺客盯上了自己。不过，罗蕾茜还是有些担心。
只要这事完成，他们就能摆脱当前的境况，并收获配得上他们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