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四章 充满回忆的邂逅
“那你莫非认为是对骑士的信仰打败了对神殿的信仰,而不是我打败了对神殿的信仰?”
“正是如此。说到底骑士信仰也好,宗教信仰也好,都是主人抽打奴隶的鞭子,是帝王处死违逆者的律法。你要知道,它们本不存在,甚至没有生命,但人们就是相信它是最真切的。为什么你的骑士们过去管你叫骑士王?为什么你的骑士们如今又要管你叫昏君?这是因为你的骑士们相信,统御不列颠的并不是阿尔托莉雅,而是骑士信仰在不列颠土地上的化身。这正如先知对于宗教。宣布对骑士信仰的反叛以前,你都是依附于这种信仰存在的。对你的骑士来说,你不是活人,你是拿来寄托骑士信仰的象征,你是尊雕塑,你是具骑在马匹上的死尸,你是个最好不要陈述任何意见的物——”
“你知道吗,巫师?我觉得你正在冒犯我。”阿尔托莉雅用平和的声音打断他。当然,也正是这种慢条斯理的语气,才格外显出心情恶化的程度。“我想把我腰间这柄剑拔出来,把你的肚腹捅穿挂在墙上,然后拿烙铁烫你的舌头。”
“我只在给你陈述见地,”萨塞尔用比阿尔托莉雅更平和的声音说,“自诩理性主义的国王陛下。”他把理性主义这词咬的很重。
“你最好不要用空泛的主义和虚无的信仰来概括一个人,朋友。”虽说声音平和,但她好似在压抑喊出声来的欲望。
“那好,我们来拿你的过去举例怎样?你在乡下领主的照顾中长大,你拔出了剑,但是,等到你证明了血脉,你才有了资格去领导军队、镇压叛乱、收复失地。那你有想过关键到底在于何处吗?”黑巫师死死捏住她的酒杯杯口,“关键,当然在于周围的人如何看待你。你还能回忆起那场仪式吗,嗯?到底是拔剑使你得到了最初的效忠,还是国王之血使你得到了最初的效忠?我想你清楚的不得了。”
“是血脉,我没有疑问。另外,请把你的手给我松开,虽然这是最后一杯,但我想你已经喝够了吧?”
“哦,那不就得了,你自己也清楚,最初你拔出剑来,完成了仪式,但你却收获了怀疑,然后你证明了血脉,证明你的父亲是国王,你才收获了效忠。”萨塞尔不动声色地和她角力,“他者最初跪拜你的源头是信仰,骑士信仰要求他们效忠领主,并且效忠国王。人类的信仰诞生了行为,人类的行为组成了体系,——骑士信仰、宗教信仰、民族信仰。决定人类身份的不是举动,而是他者投向你的目光,是你的骑士们把你称作骑士王后在你身上寄托的假想。如果你不是尤瑟王的孩子,那你就只能成为受封的骑士,阿尔托莉雅。在这个位置上,你不是活人,你是骑士信仰和民族主义的假想综合体。”
“如果你对这件事的陈述分析结束了,那我觉得你可以转向其他话题了,朋友。”阿尔托莉雅似乎一度想要暴怒,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过去之事毫无意义,特别是早就被遗忘的过去。”
“这酒是给客人喝的,”萨塞尔转而发言,语气低沉,“是你表现诚意的方式。”
“我现在不是很想给你表现诚意,巫师。客人应该遵循礼仪规范的要求,等待接受主人递给他的酒,而不是像猪喝泔水一样,刚灌完一杯,就立马起身拿主人的下一杯。从刚才到现在这段时间里,我只抿过一口酒,这几瓶东西我平日都舍不得碰,现在却全都进了你的肚子。”
黑巫师惊讶地睁大眼睛,用一种充满了诧异的声音反问她:“国王陛下就这种肚量?”
“朋友,这是我们不列颠最——”
啪嚓,酒杯裂了。阿尔托莉雅难以置信地盯住珍贵的玻璃器皿。空气凝固了片刻。
萨塞尔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坐了回去。倒出的酒在他指尖环绕成一条水流。“这就是征兆,明白吗?”他叹了口气,表情沉重,“酒杯的裂口在下面,也就是说,这是你弄出来的,而不是我弄出来的。我始终很有分寸,但你并非如此。这就像不列颠王国一样,虽然你自诩理性主义,但你却总被情绪困扰和左右,然后你就会做出有失分寸的事情。”
她就这么张着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终于,她把憋在胸口的气给呼了出去,看样子她还是选择压下怒火。“我很佩服你圆场和胡说的能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个偶像崇拜者没有杀了你吗?”
“那一定是你没有读出这件事的深刻意义,”萨塞尔迅速地回答,“我说的任何话都有值得反思的深刻意义。”
阿尔托莉雅表情极其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手指绷紧,把裂开的玻璃酒杯捏了个粉碎。她攥着拳头用力碾磨了许久,发出惨烈的咔嚓声,最后将沙砾一样的玻璃渣装进器皿。
“这样就没法恢复了。”萨塞尔充满善意地提醒道。
“我想记住这件事的深刻意义,”她嘲弄地说,“你自己清楚这个深刻意义是指什么。”
“充满回忆的邂逅吗?”
“非常深刻的回忆,不过绝对不是邂逅。”阿尔托莉雅也往后靠在椅背上,语气极尽平稳,“你的幽默感令我叹为观止,当然,你对政体和社会构成的认识也疯狂无比。”
“我倒觉得不算疯狂,我只在陈述你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头虚幻的怪物:骑士荣誉、民族主义、宗教信仰,它们本质上也都是主人抽打奴隶的鞭子,是资本压迫工人的货币,只不过比较风雅而已。”
“有时候,风雅也是很重要的评判标准。”她说。
萨塞尔耸耸肩,品了口指尖环绕的酒水:“从谎言而生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笼罩着这个现实世界,像活物一样盘踞在人心和意识当中,并且也用活人的呐喊和冲突彼此交战。当然了,有时候它们也彼此融合,对于没有权力的人来说,奴性就是本能,他们并不介意在国王和自己之间再加个领主;对于很多骑士,他们也不介意在国王和自己之间再加个宗教。说到底,这也是一种战场,本质上毫无思想的怪物们把人类的灵魂当作战场,想要盘踞最多的领土——就跟你为了土地而对法兰西发起战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