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七章 乐于助人的萨塞尔
玛琪露并未直接回答他。“相较过去的时日,你觉得如今你是变好些了呢,还是变坏些了呢?”
萨塞尔也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却想起了老旧马戏团在查吉纳的巡回演出;秋天黄昏时分斜射的阳光;小丑米伦丁穿着脏兮兮的破吊带袜和靴子,露出小半截大腿,前倾着身子,双手托着腮,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晃着脚。一个普通的女小丑,小丑都是些无赖,人们谈到这类姑娘们只是说,——瞧,的确漂亮,可是不值得给流浪马戏团的无赖投入什么感情。
那时她打扮乱糟糟的,虽说纤细、白皙,却像蒙着许多灰尘的石头。但那时当他看着她,有时会想起在古代遗迹里看到的阿尔卡·伊克雅努斯作画的一副古老的绘画——《山涧女妖的诱惑》: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里站着一个穿了破烂斗篷的女人,尖耳朵朝后挑着,赤裸的脚就踩在石堆上,像是民间传说中的闹市和街角里引诱无辜者伤害的女妖。玛琪露的脸上——嘴唇非常柔润,耳朵略有些尖,像精灵一样略略向上翘起,绿眼眸总是流转着非常寻常的光彩,眼梢微斜而长——有一种羚羊的野性和难以察觉的嘲笑。
有些古书里会谈论过于美丽妖艳的女性的危害,它们提到,这样的女性乃是罪恶的源头,会让很多男人都因其而亡,她和火焰一样是同样的深渊。跟大多数古代格言一样,萨塞尔通常只把这当作世俗的借口,是人们用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掩饰自己的愚蠢、赋予自己行为以意义的说辞。正因如此,古代格言总是相互矛盾,因为他们就是按照经验主义的窠臼赋予意义,并从错误的范例中总结出自以为正确的的结论。
然而他那时却在玛琪露身上陷入了深渊。
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勉强能算清楚,和她谈过很多后,年轻的萨塞尔就对她几乎是彻底爱上了。他对她的爱不像对希丝卡那种朦胧的、若有若无的感情,而是粗野的、温情的、强烈的,如同投身于死亡。
她如今在赛里维斯,也还是当年在查吉纳和他共度了许多时日、为他哭过、也未他祈求过的那个米伦丁,她在这里也还是跟当年在床边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一样,哼着从未听闻过的歌谣,把弓着的脚伸到洒满蓝色月光的波浪里。区别只是她如今身着流行的赛里维斯服饰,金发曳地,沿裸露的肩头洒落在波澜起伏的水面里,她唱的歌曲远比那时美,使她看上去更加柔媚。
倒也难怪过去她在奥兹卡酒馆里演歌的时候,所有的护兵和年轻英俊的贵族们都瞪着眼睛死死瞧着她,就像蜜蜂见了盛开的花蕊;也难怪米特奥拉对玛琪露隶属裁判所的时日念念不忘,她是在这种的时候,才能完全流露出那种引人瞩目的味道。
“你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人生?”
玛琪露这些的歌谣总会提出严苛的问题,可也总是没有解答。她有才华,是黑巫师,亦是本该成为裁判所领袖的人,可她在这世界里漂泊时只想去扮演小丑,哪怕演歌,也多半只是自娱自乐,——就像她根本什么也不会一样。才情,不喜欢的才情有什么意义?哪怕世间到处都是飓风狂澜,我也不是可以待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自娱吗?
宁静,这个独一无二的意向,也许才是衡量他这位师姐的标准,至于吵闹和嘲笑,也许只是表象而已。犹如一座内里演奏着手风琴的小舟,世界的喧闹和所有渴望都随时可以弃之不顾。哪怕外面飓风狂涛大作,可只要厌倦了一件事情,就会乘船悄然离去,在歌中把那带有迷惑性的单纯追求呈现出来。
他初来赛里维斯的那几天,也曾在赛里维斯西方地海湾驻足,如今之日,萨塞尔也在相近之处。他心知肚明,过去自己和师姐有着全然相同的经历,待到后来,却诞生了追求彻底相反的两个黑巫师。水。水就是渔家的大地。滋润身体的水,灵魂欲求的水。我时刻都在占据,用以满足灵魂的饥渴,萨塞尔暗想到,如果一步踏错,也许他会在哪里的破败遗迹里了却生命。他永远在追逐渴求,然而玛琪露却只单纯从某处走过,身穿破破烂烂衣服,永远都两手空空,永远都不会带走任何......
除了年轻的巫师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过去的灵魂。
这也许是她唯一带走了却无法再度还回去的东西。
尽管如此,萨塞尔没觉得一切变坏了,也没觉得一切变好了。只是他有时觉得,他的过去和现今很不像,却又很像。怀着世俗情爱的人们,从上个时代的希丝卡,到这个时代的贞德,到下个时代的薇奥拉;怀着灵性仰慕的人们,从上个时代的玛琪露,到这个时代的卡莲,到下个时代的戴安娜。
是的,过去的就已经永远过去了,再也无法追溯;现今则显得刻骨铭心,哪怕知道只是诅咒,也不愿遗弃;至于未来......也许未来根本不可能到来,他所见的未来早就被黑暗的阴影覆盖了。阴影中自然没有情爱容身的余地。
此时此刻,月亮纤纤的月角在海潮的浪花里濯洗着她流泻而下的金发,闪耀着微光,同时也有她随意的轻哼声。
寒冬将至,树叶飘落,水亦成冰。
雪花洁白,涟漪将被覆盖,世界顿失温存。
她一开口,就把萨塞尔的思绪抽回了奥兹卡酒馆,尖利刀锋,淬不及防,仿佛是从朋友斗篷下突然刺出的匕首。不论过去之事如何使人怅惘,现今之事才最刻骨铭心,那现今之事是否也迟早会成为过去之事呢?
多年以前,在查吉纳破旧马戏团的脏兮兮的帐篷中,玛琪露在她眼前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下眼泪,可这眼泪是为她带走的青年巫师的灵魂而流的,非是为黑巫师萨塞尔而流的。
自从那年过后,他就也没有哭过了,就像这种行为的基础也被她一并带走了似的。
萨塞尔呵呵地笑了一声,翻身侧身躺下,一只手搭在泽斯卡白皙的手心里。这事也许找人聊聊会很不错,但它本就是玛琪露用歌声唤起的思绪,并非他习惯的思考方式,倘若沉溺于此,那他就会变成只懂胡思乱想的蠢货。这世界上大多数问题都能归结于力量,智慧也是力量的一部分,这也是诸多困境难以解决的原因。
根本的原因。
今夜去光顾德纳米的秘密别墅只是小事,重要之事在于,赛里维斯这边已经传来了备战的风声。圣战尚未开始,北方边境的阴影之民已经在蠢蠢欲动了。这个战端开启的时间也许会很短,也许会很长,但总归不会超过几年。那时候,他某些意义非凡的孩子也许就该知晓和拥有智慧了。
不久后,他们驶离洒满蓝色月光的大海,来到破碎的岛群里不怎么起眼的一个,来到黑黝黝的岸边。山脚下有一座废弃的别墅,这据说是提尔王朝时期在古代黑暗神殿的神庙废墟上建造的。虽然狗子说真正的藏匿点不在这里,但萨塞尔还是去往花园内部端详了很久。
一道破旧的台阶直通大海和礁石,台阶两侧耸立着高大的柏树,像是送葬队伍中打着火把的卫戍,蓬乱的尖形树冠被海风吹弯,永远阴郁地低垂着头。神祇断裂的石像在黑影中泛白,像是死去的幽灵。喷泉的流水也让人觉得是蓝色的幽灵。针叶树下的萤火虫发着亮光,却像是坟头的蜡烛。花园里传来的芳香使人想起给贵族的死尸涂抹的香料。海鸥的鸣叫从远方传来,就像丧子妇女刺耳的哭泣声。水流从别墅旁的悬崖上顺着头发丝一样的长草一滴一滴落到海里,滴答,滴答,滴答,好像是死去的鬼魂正无声的哭泣。